第六節 狡兔三窟

這幾天來的戰報如同雪花一樣地傳來,今天已經是多爾袞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著綿綿細雨,給這個炎熱的夏天帶來一絲難得的涼爽,多爾袞負著手站在窗口的竹簾前,抬頭仰望著陰霾密布的模糊蒼穹,沉默不語,若有所失。

“王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皇上調你重回寧遠的旨意恐怕最遲就在晚間。”我手裏捏著方才他閱畢的一份戰報,在他背後悠悠地說道。

“哦?你怎麽這樣肯定?眼前的局勢難道非我不可嗎?皇上不是有鄭親王這位大將之才嗎?就饒了我吧,讓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婦孩子。”多爾袞轉過身來,幾日的休養過後,畢竟有年輕的資本,他的皮膚又恢複了光澤,臉上帶著戲虐的笑容,盯著我問道。

“嗬嗬,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幹將的才華和本領一點一點地榨幹,不容許你有半點好料藏著掖著,在你還沒有完全失去用處之前,他是不會讓你安生享樂的,我說得對不對?”我擺弄著手裏的紙箋,低頭道:“當然了,如果一鍋高粱玉米蒸到了第七重,流淌出來的是幾乎沒有度數的劣酒時,就是該把整鍋酒糟倒掉的時候了。”

多爾袞饒有興趣地問道:“你這個比喻倒也貼切,不過我感興趣的是,在你看來,我目前在皇上心中,屬於第幾重酒料?”

我裝成能掐會算的術士模樣,扳著手指頭數道:“你的前幾重我不敢肯定,但是可以粗略算來:你十七歲時,在土敖倫打敗了喀爾喀,幫皇上平定了東蒙古,算是第一重;你十九歲時,大淩河的得意之筆,算是第二重;二十四歲時,殲滅實力強大的察哈爾,逼死林丹汗,謀得傳國玉璽,在滿洲貴族中你是擁戴天聰汗登基為帝的第一人,是為第三重;二十五歲時,征朝鮮,下江華島,招國王李倧投降稱臣,可為第四重;二十六歲時,倡計出奇,巧行反間,兵不血刃,使錦州輕落囊中,可為第五重;二十八歲時,破關入冀,掃蕩濟南,連破三十六城,明軍聞之膽寒,是以第六重……”

我的話頭被多爾袞截斷了,他繼續補充著:“那麽第七重就是,我三十一歲這一年,戴罪立功,圍城打援,力克寧遠,徹底使關外之地盡屬大清,結果怎麽樣?莫非就是你所說的,變成了毫無用處的酒糟,隻有被倒掉的結局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這麽早就斷言你會成為兔死狗烹的犧牲品嗎?以皇上的高瞻遠矚,雄心壯誌,絕對有吞吐百川,海納四方,入主中原的野心,你怎麽會如此之早地失去用處呢?”

“我正是如此疑惑,你不妨解答一下,我願洗耳恭聽。”

“這一點恐怕就不是你們做臣子的所能知曉的了,據我所知,皇上的龍體,可是大大的不妙,如果往好一點的方麵估計,他最多也就撐到明年年底,絕然過不了後年的新春!”

“什麽?”多爾袞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看我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於是疑惑著問道:“誰告訴你的?皇上究竟生了什麽疾病?我等怎麽一無所知呢?”

“帝王的通病,就是諱疾忌醫,他怎麽可能讓你們這些外表安分,內裏野心勃勃的臣子們知道呢?恐怕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易捕捉,可是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男人所不方便辦到的事情,都要由女人來彌補這個空缺,這種來自後宮深院的絕密消息,當然是從後宮那邊的女人們口中得知的,皇上的健康可是關係著她們的榮華富貴甚至是身家性命的,如何能不靈敏萬分?”

多爾袞的神色凝重起來,他負手緩緩地踱著步子,默默地思考著,一時沒有說話。

“所以啊,我就說,如果你這次奉詔一去前線,倘若順利拿下寧遠之日,就是皇上準備剪除你的羽翼,將你這個於他身後皇位的最大威脅消滅於萌芽之中。你可以仔細想想,我可是危言聳聽?”

他終於停下了腳步,“你說得對,如果皇上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數,估計已經撐不過兩年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再準備著進軍中原的,反而對於他身後的皇位歸屬,倒是他最為憂心的,他最有可能將和他兒子爭奪皇位的我鏟除掉。”微微頓了一下,他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如果皇上擔心這一層的話,大可以將豪格的儲君之位確定下來,那麽等他一旦駕崩,豪格登基豈不是順理成章?又何必費此周章?”

我微微一笑:“皇上是深謀遠慮之人,他當年既然憑借自己的實力和拉攏其他的幾位大貝勒搶走了本該屬於你的皇位,始作俑者,又怎能不會以己度人?怕你也效仿當年他的做法,也將皇位從豪格的手中奪去?雖然豪格也非泛泛之輩,擁護者也不在少數,但是比起你的才略功勳和聲望實力來,也算是遜了一籌。如今滿洲八旗,當屬正白旗最為富庶強悍,別的旗隻有二十幾個牛錄,而你正白旗居然占了三十五個牛錄,你說皇上豈能不防?你們三個兄弟共占了兩個半旗,總共將近七十個牛錄,如此尾大不掉的威脅,為君者當夜夜難寐,憂慮你這個臥榻之側的酣睡者啊!”

望著沉思不語的多爾袞,我繼續說道:“你和皇上的最大差別之處,就在於心胸的寬闊與否和利益方麵的取舍。比如皇上,他如果知道自己天不假年,就一定會將威脅者鏟除,哪怕明知道隻要這個威脅者在一天,就極有可能將大清的疆土開拓至遼闊無比,創建輝煌功業和盛世,但是他害怕這個和他有仇的威脅者會讓他墳平墓毀,子孫遭殃,所以他寧可親手毀滅讓大清入主中原的希望。

而你呢,如果為了當九五之尊,就必須看著父兄兩代人辛苦創立下的基業在八旗之間爭權奪位的無情廝殺和內訌中岌岌可危,看著中原遼闊肥沃的土地卻隻能因為實力太弱而望洋興歎的話,你就會毅然放棄這個皇位,哪怕這是你多年的夢想,卻在一統天下的更大夢想前,頹然地敗下陣來。”

多爾袞聽聞“放棄”二字,不由悚然動容,許久,他才苦笑著說道:“這確實是個艱難的選擇,也許可能吧!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忍耐限度,如果是豪格登基,他必然會斷了我們兄弟的活路,對我們趕盡殺絕,毫不留情。要是真有那麽一天的話,哪怕就是玉石俱焚,我也要奮起一搏,不再管什麽定鼎中原之類的遠大目標,畢竟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麽王霸偉業?”

“所以皇上正是因為把你的心思看了個透徹,所以才沒有輕舉妄動,不過這不代表他就不會動手,當然,要動手也會在把你徹底利用完畢之後,再慢慢收拾不遲。”

“你的意思是,這次如果皇上真的派我去前線,我就消極怠工,或者是暗留退路,狡兔三窟?”

我點了點頭:“沒錯。”

……

果不其然,日落時分,皇太極的諭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爾袞重掌帥印,前往杏山城外統領各旗,指揮包圍和殲滅被圍困在內的洪承疇的十萬大軍。

原來在這七天之內,戰局瞬息萬變:濟爾哈朗率領鑲藍旗一萬餘搶先占領通往寧遠的要道“乳峰山”[汗,這個地名可不是筆者杜撰出來的,現在屬於遼寧錦西境內,那邊多崇山峻嶺],運來三十餘門紅夷大炮,伏擊從此經過的洪承疇大軍,沒想到洪督師也不是吃素的,也攜帶了數十門大炮,再加上急於通過此地援助寧遠,兵力又大大超過清軍,於是展開了一晝夜的激烈戰鬥,雙方互發炮彈,打了個天昏地暗,地動山搖。好在清軍占據了居高臨下的地利,所以自身傷亡不多,但還是沒能完全阻截明軍通過的任務,濟爾哈朗在給皇太極的奏折上也自稱失利。

幸虧這時從盛京及時趕回的豪格,多鐸,嶽托,碩托幾人各自率領本旗人馬,來了個四麵包抄,分頭並進,擅長野戰的八旗精銳,著實把戰鬥力不強的明軍逼入了離寧遠隻有三十八裏的杏山城中。本來洪承疇當初留了個心眼,同時為了加快援軍的行軍速度,於是兵分兩路,另外一路約三萬人帶領糧草輜重由東邊的塔山和海島筆架嶺分駐,準備隨時援助,不料他的對手實在太狡猾了,即使人不在也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多爾袞在離任前一刻及時派出了阿濟格的鑲紅旗,前往杏山和塔山布置。雖然沒能來得及占據杏山,但是精明善戰的阿濟格立即轉道帶領軍隊奔往塔山,同時連夜在海邊乘船開往海島筆架嶺[當然這船也是現成的,多爾袞戰備時以防萬一,已經算到了船隻的用處,於是早早造好備用],然後埋伏在島上茂密的樹林山丘之中,等明軍的剛剛登島,將糧草堆積完畢,就一下子神兵天降,當了一回打家劫舍的強盜,殺光搶光,將數目巨大的糧草得意洋洋地納入口袋。於是乎隻帶了三天口糧的明軍算是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估計洪承疇當時就要把鼻子氣歪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塔山一帶逐漸向他靠攏的右路軍,仍然攜帶有一批糧草,可支十日之需。

由於濟爾哈朗沒等阻止住明軍的前進,加上犯了一係列不大不小的錯誤,導致明軍幾乎完好無損地逃脫,占據地勢險要的杏山城相據,由於此時包圍杏山城的清軍及時趕到的隻有四萬餘人,如果洪承疇來個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奮力突圍的話,恐怕再強悍的八旗軍隊也阻止不了十萬困獸脫籠。關鍵時刻皇太極再一次想起了多爾袞,於是隻得把他推上前沿,因為他這個十四弟是名副其實的百戰百勝之帥,從來未嚐一敗,整個滿洲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

接令後的多爾袞連夜啟程,我幫他穿戴好盔甲之後,院子裏等候的燈籠燭光已經映紅了窗紙,他最後整了整披風的帶子,走了幾步又猶豫著停下的腳步,回頭望著我:

“你的意思是,此役關鍵在於殲滅杏山之敵,生擒洪承疇,而不是挾大勝之威,再一舉攻破寧遠?”

確實,寧遠城是一塊巨大的肥肉,誰都想啃,更何況當機會已經到了自己手中之時呢?“要忍住誘惑,的確不容易,但是你要知道,無論如何你都要給自己留下一個對手。還有,即使寧遠城破,山海關還是絕然無法攻下,大明反而可以徹底地將精力從遼東收回,集中精力對付陝西的李自成和四川的張獻忠;假若吳三桂從寧遠順利逃脫,大明皇帝定然會委任他為山海關總兵,如此一來,一旦京師危急,他奉詔勤王,也隻是三日之間的速度而已,對於大清有害無利。如果留吳三桂繼續守衛寧遠的話,就可以牽製住大明最為精銳的關寧鐵騎,如此一筆帳,想必王爺可以算得清楚。”

我參照著我頭腦中的曆史記錄,鄭重地給了多爾袞如此一個謹慎的建議,要知道假如當年崇禎臉皮厚一點,寧可負著“丟棄祖宗土地”的罪責,也堅決提早把孤守寧遠的吳三桂撤回守衛山海關的話,那麽李自成來犯京師,吳三桂趕來救援是絕對來得及的,說不定曆史就會改變,大明王朝也會再苟延殘喘數年。可惜啊,崇禎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命運,不可謂不悲乎!

這個機會既然不能留給崇禎,那麽當然要留給多爾袞,隻有懂得把握機會的人,才能成為風口浪尖的弄潮兒,順應曆史車輪的行進軌跡,是最明智的選擇。

“那麽你覺得我此去杏山,最先做的應該是什麽呢?”

“我想王爺應該心裏早已有數了吧?”我看著多爾袞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戰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殺氣,更多的是從容和淡定。這可能就是多年來軍旅生涯的磨礪吧,讓他的戰略戰術修為已經到了日臻完美的地步,“如此發問,似乎是想考驗考驗我的見識,那麽不妨我們再學一次赤壁大戰前的周瑜諸葛之對吧!”

“如此甚好,那就試一試,看看是否‘英雄所見略同’吧!”

我微笑著從桌案上取來了兩支蘸滿了墨汁的筆,於是兩個人背對著身子,分別寫下了各自心中的謀算。

在燭光下,兩隻手掌對在了一起,隻見上麵分別寫著同樣的三個字:絕糧道。

墨跡未幹,我和多爾袞的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任憑弄汙了白皙的皮膚,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