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十王亭前
原來早在天剛剛大亮的時候,皇太極的諭旨就傳到了寧遠外圍的軍營之中,多爾袞和幾位將帥商議之後各自擬好了自己的請罪折,交由使者帶回後,隨即安排了一下軍營中的事務,就將兵符印信轉交給了受皇太極之命前來代替自己的濟爾哈朗,由於阿濟格正在前方指揮攻城事宜一時脫身不開,所以隻得帶著豪格,嶽托,碩托,多鐸和少量親兵匆忙趕回盛京請罪。
沒想到他們風塵仆仆,快馬加鞭地趕回盛京,前往大政殿請求麵聖時居然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閉門羹,折子早已遞進去一個時辰了,可是皇太極那邊卻毫無動靜,五個人在太陽底下跪了半天,也沒有得到皇太極的片言隻語,沒有皇上恩準,誰也不敢擅自起來,於是無奈之下,隻得繼續跪在庭院裏等候。
“他們在那裏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憂急地問道。
“回主子的話,已經有將近兩個時辰了。”剛剛去打探了個大概的祺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天!”三個女人幾乎同時一聲驚呼,因為在如此毒辣的太陽炙烤下,那十王亭前的空地上無遮無擋的,石板鋪成的地麵恐怕炙熱異常,而幾個王公貝勒剛剛一路顛簸地趕回盛京,盔甲未卸,粒米未沾,就在堅硬的石板地麵上跪了足足兩個時辰,他們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怎麽能吃得消啊?
“皇上這究竟是怎麽了?該處罰就處罰,該訓斥就訓斥嘛,這呆在書房裏一直不出來,難道叫十四爺他們就這樣跪下去嗎?”哲哲顯然很不滿皇太極的這種作為,“不行,就算現在皇上餘怒未消,我也要去勸勸他,這天熱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幾位王爺都因此壞了身子,誰還為皇上領兵打仗去?”
哲哲在祺兒的攙扶下,腳步匆匆地出去了,我知道她要去上書房裏找皇太極,這樣也好,畢竟眼下隻有她出麵才妥當,盡管我和莊妃對於多爾袞的關絲毫不遜於她,但是由於我們的身份尷尬,需要避嫌,所以誰都無能為力。
一旁的小福臨顯然已經從大人的對話裏聽明白了他的十四叔為什麽要跪在那裏曬太陽,看著哲哲一走,他就急忙跑到大玉兒麵前,搖著大玉兒的雙膝,稚聲稚氣地央求著:“額娘,我們一起去勸勸皇阿瑪吧,十四叔不是他的弟弟嗎?就算是吵架慪氣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讓十四叔給他認個錯兒不就行了嗎?”
大玉兒伸出手來撫mo著福臨的小腦袋,看著他天真單純的眼睛,不由得歎了口氣,無奈道:“你還是小孩子,大人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會懂的,現在你皇阿瑪正在氣頭上,你可千萬別去煩他,不然的話你的屁股就要吃板子了,你看過吃過板子的奴才,那情景嚇不嚇人?”
顯然福臨曾經撞到過被庭杖伺候過的太監或者宮女,所以對那血淋淋的場麵記憶猶新,一聽“板子”二字從額娘口中吐出,頓時一臉噤然之色:“嚇人,我不敢惹皇阿瑪生氣,也不想吃板子,打屁股會很痛的。”
“那好,你就跟蘇茉兒回永福宮去玩吧,一會兒額娘就會回去的。”大玉兒揮了揮手,蘇茉兒立即走上前來,拉住了小福臨的手,生怕這個調皮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前庭去闖禍。
福臨顯然走的很不情願,邊走邊回頭:“十四嬸,你說皇阿瑪會消氣,放了十四叔和大哥他們嗎?不會也叫那些凶巴巴的人拿板子打他們的屁股吧?”
本來我正在憂慮當中,不過福臨的孩子話還是令我略覺好笑,於是我擠出了一臉笑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九阿哥不用擔心,我保證你十四叔和你大哥都平平安安的,我都不急,你還急什麽?放心吧,待會兒我再和你額娘一起去陪你玩的,聽話啊!”
“哦。”福臨看我的樣子和語氣不像在欺騙他,於是這次訥訥地答應了一聲,由蘇茉兒牽著走遠了。
大玉兒看著福臨小小的背影遠去,這才僵硬地轉回頭來,我看到她的眼中寫滿了憂色,似乎她對於多爾袞的關心倒是出於本性,不全是裝出來的,看到她這個樣子,我不禁黯然地歎息著:“看來皇上這一次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家王爺了。”
“不至於吧,畢竟眼下大清正是用人之際,皇上怎麽可能自毀長城呢?”大玉兒聽過我的話後自是一愣,不過顯然她也漸漸看出來了這次皇太極顯然不肯善罷甘休的意思,於是小心地猜測著:“我想對十四爺他們幾個的懲處應該不會太重,一個是避免引起朝野對於有功之臣反受降罪的非議,再說現在皇上也不是想隨便處置誰就能輕易處置的了的,畢竟他們是手握兵權的旗主王爺,要想拿他們開刀,要先看看自己手裏的刀子夠不夠鋒利,皇上不可能不考慮到這一點。”
“姐姐說得很有道理,看來是我過於懷疑和擔心了,”我心裏暗道,這大玉兒顯然是頗有見識和明智的女人,她雖然足不出宮,但是對於眼下的朝野局勢,勢力分布還是很清楚的,照她的分析看來,皇太極即使現在想來一番大清洗的話,也必然投鼠忌器,不敢過於咄咄逼人,尤其這一次精明過人的多爾袞采取了最為有效的辦法,把他的兒子豪格也拉下了水,這讓皇太極不得不妥協讓步,因為不到迫不得已時,玉石俱焚實在是件劃不來的買賣,他怎麽可能算計不到這一點?
雖然腦裏在不停地運轉著,但是這些話顯然非常敏感,涉及到政治和男人們的權位鬥爭,按照後宮不得幹預朝政的鐵定例律,我和大玉兒彼此心照不宣,沒有繼續將這個敏感的話題繼續下去。
畢竟大玉兒並非善類,雖然眼下她著實是在為多爾袞擔憂,可是我不可能多和她說些什麽,而且她也無能為力,如果她貿然地跑去找皇太極求情,無疑就是把她和多爾袞這對舊情人的關係拿出來見光,那麽豈不是純粹的找死?何況我們都已經判斷皇太極暫時不敢拿多爾袞開刀,所以唯一的應對就是靜靜等候消息了。
可是足足過去了半個時辰,也不見有半點回音,莫非皇太極根本不理會哲哲的勸解?我忽然間想到:皇太極本來想拿多爾袞開刀,可是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也摻和進來了,著實讓他左右為難,尷尬不已,於是乎正躲在書房裏惱羞成怒,準備先給多爾袞一個下馬威,挫挫他的銳氣,再行處置。而如果這時越是有人過去給多爾袞求情,皇太極定然更加忌恨和慍怒,反而會更加提防多爾袞,這是很不利的一處。
那麽現在皇太極需要什麽呢?我想在一時拿不掉多爾袞的情況下,皇太極迫切地需要一個可以體麵退下的台階,這樣他才可以暫時收手,那麽這個台階應該由誰鋪設呢?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決定先去前庭看看多爾袞等人的狀況,畢竟這三伏炎夏的,大家都餓著肚子跪在滾燙的地麵上曬太陽,都曬了將近四五個小時,要是換成我,恐怕早就暈倒過去了,況且就算不暈倒,膝蓋也決然吃不消啊!現在定然是辛苦不堪。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要知道兩個月前多爾袞出發之時,似乎身子就有點虛弱,這段時間的戎馬倥傯,辛苦自不閉說,就眼下跪著大半天,估計也不是他的身體所能承受得了的,萬一有個什麽的,可怎生是好?
剛剛轉過了大政殿的牆根兒,低著頭匆匆走路的我就差點撞在一個迎麵而來的人身上,抬頭一看,兩個人同時一愣:“範大學士?”
“睿王福晉?”範文程顯然一眼認出了我,連忙一拍袖子,準備跪下給我請安,我一把將他拉住,小聲說道:“範先生形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見?欲與您商議如何處置睿親王和肅親王的怠慢玩忽之罪?”
範文程左右看看無人,這次收回了驚疑的目光,用同樣的小聲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晉為何也在此處?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
“我也知道這樣不妥,可是我家王爺此番獲罪不輕,我心急如焚,況且不忍看他們在如此烈日下長跪,想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說到這裏我不禁對自己嘲諷一下:“唉,算我愚笨,我一介婦人,不得幹預政事,能幫得上什麽忙?隻是我家王爺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個……有個什麽不豫的……”說到這裏我的眼圈都紅了,聲音也漸漸哽咽起來,作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不過這三分是虛,倒有七分是真的。
範文程顯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淚所打動,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書生顯然在梨花帶雨的女人麵前也有些招架不住而心腸虛軟,他連忙惶恐地說道:“請福晉收淚,盡管放心,臣知道分寸,在皇上麵前如何回話,早已有了計較,眼下大清正是用人之際,豈能再有損毀?臣會在皇上麵前替睿親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親王對他一片忠心,又怎麽忍心自折臂膀呢?”
“如此這般,便是再好不過了,有勞範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爺日後定然會記得先生功勞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範文程連忙自謙道:“睿親王一向待人寬厚,尤其重視我們漢臣,小臣豈有受恩不報之理?如此應盡之勞,也是一樁小事,還望福晉不要記掛心上,為外人道起。”
我心裏一哂:老狐狸,我當然知道你既想討好多爾袞又怕惹禍上身,你如此謹慎,難道我就昏了腦袋嗎?這種見不得光的私下底交談,我怎麽能泄露出去半分,給大家找麻煩呢?嘴巴上卻誠懇地說:“謝大學士提醒,我自有分寸。”
範文程正欲離去,忽然又看了看四周,壓低嗓門道:“那庭前皇宮侍衛不少,小臣鬥膽勸福晉一句:最好不要貿然前去,否則不但於事無補,反而讓皇上將疑忌擴及到福晉身上,恐怕以後更加寸步難行了,不妨先躲避一下,然後尋機回後宮去。”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先生快點去吧,不然皇上等得不耐煩了。”
“福晉小心吧。”範文程轉身望上書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了。
雖然多爾袞沒有對我提起過,但是我早已知道範文程暗地裏向多爾袞靠攏,不知道他有沒有徹底投靠多爾袞,但是起碼他正努力地遊泳接近多爾袞的那艘大船。的確,範文程對皇太極確實是絕對忠心的,當年如果不是皇太極慧眼識才,他也不會有機會嶄露頭角,憑借一個精彩萬分的反間計而閃亮登場,從此成為皇太極的心腹智囊,高官厚祿,位至朝廷所有漢臣的魁首。
但既然他是一個聰明人,就懂得如何順應時勢,選擇道路。尤其是他這種雖然讀書,卻沒有讀傻;雖然飽學,但絕不迂腐的智者,經過他敏銳細微的觀察,定然發覺了皇太極龍體欠安的苗頭。為了長久打算,他當然願意將自己的官運亨通繼續下去,而不是隨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覆滅,而以他的眼光和見識,顯然已經確定了雄才大略的多爾袞是一個值得他輔助效忠的賢明聖君,於是乎他這才會致力於巧妙地在皇太極麵前為多爾袞周旋,但同時我也相信,他會將這一切做得漂漂亮亮,絕無後患的。
由於我關心正近在咫尺的多爾袞,一時間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繼續留下來看看皇太極究竟會如何處置。顯然直接去庭前看望他們是大大不妥,最好的辦法是暫時躲在可以看清形勢的角落,冷眼旁觀便是。
由於盛京的皇宮過於狹小簡陋,所以房舍並不算多,後宮和前庭都是緊緊相連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廣場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後宮的鳳凰樓,而在前庭這個皇帝辦公和進行各種重大儀式的地方,隻有上書房,大政殿和崇政殿。而這“十王亭”,則是十間正兒八經的廳堂,是各旗旗主辦理公務和處理本旗事務的衙門,為了隨時召見這些王公貴戚們方便,皇太極當年修建皇宮時特地安排將旗主們的辦事衙門和他自己的辦事處連接起來,彼此之間步行,抬腳即到,有點像後來紫禁城中養心殿和軍機處的聯係。
我看了看離這裏最近的正好是多爾袞的衙門“正白旗亭”,真是天助我也,於是乎我看看周圍沒人,悄悄地從牆根溜了過去,並沒有從前門入,因為前門正對著廣場,那裏有很多侍衛佇立著。我從衙門的房後繞了過去,然後伸手揭開窗子,一個縱身,敏捷地躍了進去。
裏麵的滿漢章京和筆帖式等“辦事人員”們此時正紛紛趴在前麵的門縫和窗縫前,滿頭大汗都顧不得擦拭,隻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然他們對於自家的旗主王爺要如此委屈地跪在太陽底下而義憤填膺,但是誰也不敢跑出去不知好歹地向正在氣頭上的皇上進諫,那無疑會被第一個當成炮灰和替罪羊。
我的落地還是發出了一些聲響,有人轉頭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看我的裝束起碼也是個貝勒夫人,說不定還是個後妃福晉的,怎麽會翻窗而入?鬼鬼祟祟的,實在把他們嚇個不輕。
“福晉!您如何到此……”一個三品武官服飾的人猛然認出了我,一驚之下連聲音都顫抖了。
我也認出了他,這家夥眼下雖然名氣不響,官職也不高,隻不過是和鼇拜索尼同樣級別的都統罷了,但後來他卻是大大有名,不過這個“名”和顯赫的權勢是靠著他懂得見風轉舵,落井下石而不光彩地得到的,如果不是他檢舉揭發了多爾袞的“謀逆”大罪的話,順治想報複出氣恐怕還要費些功夫。
他一眼認出了我,連忙從桌案後麵走出來,一抖袖子,單膝跪地給我打了個千,其他人立即反應過來,匆忙地聚集過來,按照官階次序排好,齊刷刷地跪地行禮:“奴才給大福晉請安!”
“蘇克薩哈?”看著這個未來背主求榮的小人,我頓時沒好氣,不過眼下我不能有絲毫的顯露,因為起碼現在的蘇克薩哈還是多爾袞的一個忠心耿耿,辦事得力的部下,恐怕還沒有那些壞心思,而且我可以肯定,假如曆史上多爾袞並沒有那麽早死,而是當了九五之尊的話,這個蘇克薩哈可能終其一生都是個鞠躬盡瘁的好臣子,想到這裏我略略消減了一些恨意,臉上浮起了微微的笑容,和藹地說道:
“你們不必驚慌,我也隻不過是對王爺放心不下,悄悄地過來瞧一瞧,你們繼續各自手裏的事情,不用在意,不過,”我話鋒一轉:“你們可別讓外麵的人知道我在這裏啊。”
“喳!”眾人齊聲喏道,等我抬手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繼續處理公務,誰也不敢再趴在窗縫門縫上窺探前庭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