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當年謝老師在鳳林教美術,洛琳從小就有畫畫天賦,自然是很討她的喜歡,算得上是她的得意門生。

而洛琳當年高考填的大學誌願以及專業也是受了謝老師的影響,在莫清死前,她一直和謝老師保持了密切的聯係。

隻是後來發生了太多事,謝老師對洛琳的偏執感到失望,拒絕同她再有往來。

後來洛琳透過姑媽的關係,多少打聽到謝老師退休後依然被返聘到鳳林,任職於圖書管理員一職,這個職務對謝老師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說輕鬆也算不上,但總比同期仍舊站在講台前背負升學率壓力的教師們好太多。

洛琳想今天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碰上在圖書館值班的謝老師。

但在她悄無聲息地繞了一圈,還是沒能見到那張記憶中的臉。

又約莫等了一個小時,沒等來謝老師,卻等來了一場傾盆大雨。

漆黑的夜卻能依稀看見烏黑厚實的雲層,悶雷響徹天空,帶來壓抑的氣氛,不一會兒,豆大的玉珠爭先恐後地拍打在窗戶上,力量大得像是想要捅破這玻璃窗似的。

洛琳鬆了口氣,幸虧宋靳凡來接她,否則自己非得淋成落湯雞不可。

然而在離約定跟宋靳凡見麵的時間越發接近、洛琳頹然地放棄搜尋之際,竟然被她撞大運地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另一個人。

——謝老師的丈夫,同時也是鳳城公安總局原副大隊的吳沉波。

吳沉波似乎是來接謝老師的,他滿身是水地走進圖書館大門,很是引人注目。不過時針快要指向十點,圖書館本就稀少的人幾乎已人去樓空。

前台接待的老師對此見怪不怪,隻笑著說了一句:“吳師傅,謝老師在休息室。”

吳沉波點點頭,走向深處,洛琳愣了愣,想迎上去,但對方似乎沒認出她,跟她擦肩而過。♀

洛琳猶豫了幾秒鍾,還是追上前,叫出了聲。

“……吳隊。”

聽到有人喊了自己的稱呼,吳沉波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卻看到一個眉眼熟悉的女人正神色複雜地看著自己。

“你是?”不出所料,六七年未見,洛琳有了很大的變化,吳沉波自然是沒能認出她。

她略略彎腰躬身,禮貌道:“我是洛琳,不知吳隊還記不記得我。”

吳沉波對這個名字不可謂不熟悉,腦海一瞬間習慣性收集起了關於眼前女人的所有記憶——並不怎麽美妙的記憶。

他下意識皺皺眉,突然間從眼前冒出來的洛琳,以及早已犧牲的莫清——吳沉波作為警察的第六感告訴他,原本早已被掩蓋的某些禁忌,似乎終於等到時機破土而出。

吳沉波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你是莫清的女朋友。”

吳沉波雖是即將步入耳順之年,但他身材高大,五官犀利硬朗,不怒自威,除了有些半禿的白發外,完全看不出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老年人。

麵對這樣一個天生具有官威氣場的大前輩,洛琳有些沭。

“對,可能您忘了,我還是謝老師的學生。”

吳沉波又仔細端詳了洛琳一回,兩人靜靜站在走廊中,洛琳任由對方如鷹一樣的目光審視自己,心裏不斷盤算著要怎麽依靠謝老師的關係撬開吳沉波的嘴。

其實她最終的目的並不是謝老師,而是通過謝老師再次跟吳沉波對話。

洛琳清楚地記得,在莫清尚未派去當臥底之前,莫清最信任敬重的就是吳沉波,可以說莫清是被吳沉波一手提拔起來的。

他行事嚴肅,嚴於律己,對部下也是格外苛刻嚴厲。

洛琳好幾次去公安局等莫清時,總能看到莫清垂頭喪氣被吳沉波教訓的畫麵。

因此她對吳沉波一點好印象也沒有,認為他總是凶巴巴的,還欺負自己最喜歡的人,討厭得緊。莫清卻總是笑笑,說吳隊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

可諷刺的是,他口中世界上最好的人,卻是把莫清送進墳墓的人。

在得知謝老師就是吳沉波的妻子後,洛琳喪心病狂地日夜蹲守在老師家門口,想要為莫清討一個真相和說法。

當時願意陪她一起瘋的人,隻有何安安一個。

這也是謝老師當初對她失望的原因。

大家都覺得洛琳瘋了。

時過境遷,洛琳已不再是那個歇斯底裏的瘋婆子,她試圖用最沉穩成熟平和的方法,為莫清討回公道。

盡管不確定會不會成功,但她自認,她現在可以掌控的東西,比起當年,多太多了。

“今天能在這兒遇見您,說明我們是有緣的。”洛琳掏出一張名片,是剛才無聊時候寫的,本來打算給謝老師,不過能遞給吳沉波就更好,“吳隊,我想您很清楚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但您放心,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小女孩了。”

吳沉波依舊沉默不語,雨衣上的雨水順著紋路滑下,滴在大理石地板上,已經形成一灘水漬。

“今天時機不對,但我希望有機會能再拜訪一下您和謝老師,跟你們敘敘舊。”手停留在半空中,對方不領情地遲遲不肯接過,使得那張粗糙的手工名片看起來很可憐,但洛琳沒有放棄,兩人僵持著,直到身後傳來一陣遲緩的腳步聲。

“沉波?”聲音由遠及近,但微弱的語調透露出主人的虛弱。

洛琳挑挑眉,順眼望去,說不驚訝是假的。

謝老師……印象中清秀知性但麵色紅潤的謝老師,何時變得這樣蒼白孱弱?

謝老師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甚至比吳沉波看起來還要蒼老,人瘦得皮包骨,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明明才初秋,她卻裹得像在過冬。

原本一直沉默的吳沉波在聽到愛人的呼喚後,目光慌亂起來,一把拽走洛琳手裏的名片塞進外套的口袋裏,隨後便留給洛琳一個挺直的背影,迎向走向自己的謝老師。

吳沉波對自己的妻子倒是疼愛有加,看著謝老師虛弱的樣子,心疼地說:“怎麽不用輪椅?這樣走還行嗎?累不累?”

噓寒問暖的姿態充滿了硬漢的柔情。

洛琳在原地呆立著,有點受打擊。

就在看到謝老師的那一刻,她出自本能地想要退縮。

為了莫清,她是不是驚擾到了他人的安穩?

還是說有些事就這樣不知道為好?

她在這廂進退兩難,幾步之遙的謝老師卻已經看到了她,在四目相對時,洛琳瞬間感到無地自容。她頗為狼狽地正欲轉身就走,卻被謝老師叫住了。

“洛琳?是洛琳嗎?沉波,你看看那姑娘,是洛琳嗎?我沒有看錯吧?”謝老師鬆開扯住吳沉波手臂的雙手,匆忙地朝著洛琳方向走來,步履蹣跚。

洛琳忍住心酸,快步走上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謝老師,“老師,是我!你沒看錯,我就是洛琳。老師……你怎麽會……”她沒能說出下麵的話,語調哽咽。

印象中的謝老師溫柔如水清秀可人,跟眼前老態龍鍾的老人完全天壤地別,才六七年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人產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謝老師歎了口氣,“我生病了,很嚴重,幾乎要了我半條兒命。”

洛琳沒功夫尋思為何當年對她失望透頂的謝老師如今對她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滿心隻有一種造化弄人的悲涼。

死去的人已經不再了,活著的人卻得繼續活下去。

她是不是應該就這樣收手,不要再想其他的事了呢?

洛琳扶著她,“老師,今天太晚了,外麵雨又下這麽大,我看您和吳隊還是早點回家,最近我都會在鳳城,您等我改天上門拜訪,聯係方式我已經留給吳隊了,您有事可以隨時聯係我。”

“好,好……”謝老師聽到她這麽說,竟然像是要哭出來,連忙捂住臉別過頭去。

此時吳沉波心裏也很複雜,但他知道,自己是對不起洛琳和莫清的。

他逃避得了一次,逃不了一世。

這回洛琳找上門,已經比預想中的遲了太久,可他也感歎命運不公,當初不過隻是一念之差,結果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害了莫清,甚至差點把自己的家庭也賠了進去。

如今謝長琴變成這副模樣,自己難辭其咎。

“小洛,別再喊我吳隊了,我早就辭職了。”

洛琳心中微訝,但麵上乖巧地改了口:“吳伯。”

吳沉波點點頭,“後天是周末,來我家一趟吧。我們早就搬家了,新的地址我會發短信告知你,至於你的疑問,或許我可以替你解答一部分。但是請你答應我,不論你知道了多少,不要再像以前那樣衝動。”

洛琳被這麽一說,老臉有些微紅,她當年是做得太難看了,對方會這麽指點也無可厚非。

“這是肯定的,其實這麽多年過去,我都已經結婚了,莫清對我來說,是過去的事了,自然不會再做出那麽沒腦子的事,畢竟人死不能複生。”她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隻是我想他的死已經成了我的一個執念了吧,如果不了結它,我想我這輩子都沒法睡一個好覺。”

沒想到謝老師卻是很不讚同這段話似的,苦笑著說:“知道真相又怎樣呢,孩子?事情已經發生,不能改變,不能挽回。你可知道……有些真相,殘忍得讓你無法接受……我倒是覺得不知情的人最幸福呢……”

就像圍城,有人想進去,有人想出來。

沒有孰對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