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驛道,直通藍天。

一身簡裝,夜璃歌立於馬上,回頭遙望。

長亭寂寂,柳色青青。

卻無人送行。

是她不準,是她不要。

不要爹爹憂心,不要母親難過。

至於其他的人,送又如何?不送,又如何?

揚起手中長鞭,未及揮下,後方已傳來響亮呼聲:“等一等——!”

夜璃歌回頭,卻見一輛馬車正疾速奔來,被風掀起的車簾後,是太子安陽涪頊那張紅撲撲的臉。

“你來做什麽?”看著那眉飛色舞的男子,夜璃歌不覺頭大。

“跟你一起上陣殺敵!”安陽涪頊跳下馬車,用力一拍胸脯。

“胡鬧!”夜璃歌沉聲低斥。

“你能去,我為什麽不能?”安陽涪頊大聲反駁,“母後說了,堂堂大丈夫,理應保家衛國,更應該好好地守護自己的妻子!”

“……”夜璃歌心下微沉——難道他這番看似輕率的舉動,竟然出自董皇後的授意?可是皇後,不是向來最疼惜這個兒子,輕易絕不會任他離宮的麽?更何況,牧城硝煙正濃,可比不得別處。

“璃歌,相信我好嗎?”安陽涪頊走到她麵前,輕輕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

夜璃歌心中又是一動——倘若,倘若經過一番血與火的洗練,真能將頑石煉成美玉,那也不妨——

“好。”夜璃歌點頭,“我許你一起去,隻是,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一定要時刻呆在我身邊,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隨便行事,明白麽?”

安陽涪頊頓時笑眯了眼——這不正是他想要的麽?

“好好好。”他連連點頭,“那我們?”

“把手給我。”夜璃歌伸出手去,握住安陽涪頊的右掌,將他帶上馬背,一聲長籲,健馬立即得得地向前奔去……

牧城。

璃國最西線的邊境。

極目望去,黃色的高原鋪展萬裏,靜默地反射著暮色餘暉。

在這高原的最邊沿處,聳立的高高城牆,就是牧城。

一騎飛乘,奔若迅電,直至城樓之下。

“左軍統領夜璃歌攜太子殿下,返軍!返軍!”馬上女子一襲白衣,振臂高呼。

“夜統領回來了!夜統領回來了!”城樓之上,立即響起一片歡呼聲,反倒把女子話中的“太子殿下”給遺漏了。

城門轟然洞開,無數名軍士喧喧嚷嚷地迎出,在見到馬上男女之後,刷刷靜默,然後一齊沸騰了:“夜統領,這是誰啊?”“你弟弟?你表弟?”

安陽涪頊不由怒了,剛要發作,卻被身後女子一把摁住:“休得胡言!此乃太子殿下!”

“太子?”兵士們各個惘然,卻沒有半點見到大人物的驚色,直到元帥薛衝出城相迎,叩拜於地,方才相繼跪下,“拜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安陽涪頊重重冷哼——他就算再怎麽糊塗,也知道這些人在小覷他,有心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又怕拂了夜璃歌的臉麵,隻得強忍著。

“殿下,讓他們平身。”夜璃歌輕聲提醒。安陽涪頊卻未作聲,隻隨意一擺手,示意眾人起身。

“請太子殿下入城!”薛衝側身立於道旁,麵色恭謹,眼底卻斂著深深的疑惑——難道是他治軍不嚴,故而皇上派太子前來督視?

“薛元帥,我們進去再說。”夜璃歌打薛衝麵前走過,留下一句低語。

暮色四合。

城門,緩緩關閉。

折騰了好半晌,直到安陽涪頊睡下,夜璃歌方才離開廂房,前往正堂叩見薛衝。

“夜統領,”薛衝的麵色有些不善,“你從軍數年,應該懂得,戰場上的事,不能兒戲。”

“屬下明白。”夜璃歌拱手,“隻是太子殿下,乃國之重器,若一味溺於宮禁,不解戰事,恐非璃國之福。”

薛謙虎軀一震:“所以?”

“所以我希望元帥,能以對待普通兵士的心,去看待太子殿下的到來。”

“這個……”薛衝遲疑了,說好說歹,那也是一國太子,倘若……

“太子是屬下帶來的,屬下自然會安全將其送回,至於別的事,一概有屬下擔待。”夜璃歌當即接過話頭,以安薛衝之心。

“那——好吧。”薛衝略平胸中之氣,正要詳詢朝中之事,堂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報——”

旋即,一名傳訊兵飛步而入,朗聲稟道:“齊稟元帥,虞軍射來了戰書。”

“戰書?”薛衝和夜璃歌俱是一怔。

薛衝自士兵手中接過戰書,看罷遞與夜璃歌:“署名是楊之奇。”

“楊之奇?”夜璃歌心中咯噔了一下——看來,爹爹的情報果然準確,她剛剛回到牧城,對方的戰書便來了,也不知道那昌鏡公的甲兵之術,到底如何厲害。

“怎麽?”薛衝瞧她麵現凝思,出言問道,“你識得此人?”

“不識。”夜璃歌搖頭,“隻是聽家嚴提過。”

“司空大人?”薛衝頓時凝重了——能讓夜天諍如此鄭重地提醒,隻怕不容小覷。

夜璃歌沉吟:“不若,先不應戰,明日讓我出城查探,再作計較,如何?”

“甚妥。”薛衝頷首——他能在牧城堅守兩年之久,與虞國大軍數番周旋,多半倚仗夜璃歌的智計,本來一月之前,已經議定,設法來一場大戰,將虞軍徹底擊潰,以徹底解除虞國的威脅,怎料朝廷一紙急詔,再加上夜天諍的飛鴿傳書,硬是把夜璃歌從前線拉了回去,所以這作戰計劃,便一直拖延到了現在。

結果,等到的卻是對方臨陣換將,以及新將到任後,一紙赫赫戰書。

作別了薛衝,夜璃歌一行走,一行深思——楊之奇,對於這個人名,她腦海裏全無印象,若果真像父親說的那般,她倒想好好地見識見識。

不經意抬頭,但見滿空星漢燦爛。

幽淡的笑意,在夜璃歌唇邊微微漾開——少年名將?好啊,就讓她去瞅上一瞅,到底是名副其實,還是浪得虛名。

明日——明日是吧?

朝陽熾金的光芒灑落在萬裏高原上,憑添無盡蒼茫。

牽著馬匹,夜璃歌慢慢地走著,似閑庭信步,全然不將數裏開外那連綿的營帳放在眼裏。

蹄聲颯踏,一匹宛若流火般的戰馬,自對麵而來,直奔向夜璃歌,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立定。

梟傲的男子。

梟傲的臉。

梟傲的神采。

眸中泛著流溢的暗紅。

夜璃歌抬起了頭,迎上對方的目光。

“夜璃歌?!”

“楊之奇?”

“久仰了。”

“同樣。”

“你會死的。”突兀地,楊之奇拋出四個冰冷的字來,接著又道,“我不希望你死。”

夜璃歌笑了,輕輕一甩額前碎發:“你,也會死的,同樣,我也,不希望你死。”

“哈哈哈哈!”突然間,楊之奇仰天長笑,策馬在夜璃歌身邊轉了三圈,然後凍結眸色,冷冷地俯望著她,“希望你在死的時候,記得我的名字——楊——之——奇——”

“亦希望,你在馬革裹屍的刹那,記得我的名字:夜——璃——歌——”

“好!”他方正的下頷,高傲地揚起,宛若一隻隨時會仰天長嘯的猛虎,“夜璃歌,我會記得你的,一生一世。”

言罷,男子轉身,策馬而去,空留一串呼嘯的風聲,自夜璃歌耳側,獵獵作響……

夜璃歌仍舊慢慢地走著,仿佛方才的事,對她沒有絲毫影響。

腳下的黃土地,依然保持著它荒蕪沉默的模樣,沒有絲毫異常。

但是空氣中,卻流躥著她所不熟悉的味道。

危險的味道。

血腥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讓人很不舒服的味道。

甲兵之術?何解也?

眼中掠過幾絲琢磨不定。

夜璃歌蹲下身子,攝起一把細沙,放在眼前,細細地看,放入口中,慢慢地嚐。

然後倏地起身,躍上馬背,折回牧城。

“璃歌!璃歌!”剛剛馳入城門,迎麵一人匆匆奔來,張臂將她抱住,“璃歌,你去哪兒了璃歌?”

“走了走。”夜璃歌簡短地答,強抑住心頭那絲不耐,“既然到了軍中,太子殿下就該多看看多練練,增長增長見識,做甚麽急著找我?”

安陽涪頊嘟起嘴:“你不在,怪沒意思的。”

“太子殿下現在想去哪裏?”

“這城裏,有沒有什麽好玩的?”

“玩?”夜璃歌麵色微寒,“太子殿下來牧城,難道是為了玩?”

“我——”安陽涪頊立即像個犯錯的孩子般,乖乖低下頭。

無奈地歎口氣,夜璃歌隻得捺著性子,溫言道:“殿下,請跟我來。”

帶著這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夜璃歌徑直向校場走去——安陽涪頊之所以長成這樣,多半與從小身處的環境有關,是時候讓他好好地練練膽子,壯壯魄力了。

一進校場,安陽涪頊立即被那近千名兵士雄渾有力的陣容給驚住了,兩眼定定地看著,一眨不眨,夜璃歌悄然抽身,將其交給負責演練的副將許業,自己退後幾步,趁安陽涪頊不留神,離開了校場。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急待去辦。

“你說黃土層中,有異樣?”聽罷夜璃歌的匯報,薛忠微微攏起眉頭——在璃歌未曾返回之前,他也曾派人查探過數次,並未發現任何不妥。

“我也不太確定,”夜璃歌沉吟,“隻是直覺而已。”

“可是明日,就要開戰了。”薛衝的麵色愈發凝重。

“明日?!”夜璃歌當即一怔,“不是說,等查探明白再出兵嗎?”

“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他還說,要親自領兵上陣!”

“胡鬧!”夜璃歌眸中怒火燃起,“他連槍都拿不動,馬也不會騎,如何領兵作戰?元帥您——”

“可他是太子啊!”薛衝滿臉無可奈何——其實他又何曾願意?隻不過太子殿下強闖正堂,奪了帥令自作主張,帥令一下,全軍立即投入戰備狀態,他就是想攔,也攔不住啊!

“我去找他!”夜璃歌氣極,轉身朝外就走。

“來不及了。”薛衝在後邊歎道,“軍令已經發出,糧草動,三軍行,明日辰時,出兵。”

夜璃歌的後背猛然僵直,牙關緊咬——安陽涪頊啊安陽涪頊,沒想到你初來乍到,便做下如此禍事!你,你,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