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此處,東菊驀然停了下來,額頭磕在地上“嘭嘭”作響,哭道,“求皇上開恩,就饒了娘娘吧。皇上,皇上!”
東菊哭得淒慘,一聲又一聲的“皇上”二字呼喚出來,如同杜鵑啼血,聲聲淒厲,即便是在皇宮中混紮多年的趙全聽了也不禁動容,即便是知道她罪無可恕,卻忍不住生出了絲絲惻隱之心。
反觀納蘭榮,仍是一副漠然的樣子,冷眼看著東菊,待她哭聲稍消,冷聲道,“哭夠了?”
東菊聽得納蘭榮這問話,一顆心冷到了極點,她知道的,她早該知道的,這個男子究竟有多冷漠無情,在主子身邊這麽久,她看得最是清楚。這番哭訴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賭贏了或許可以保得主子一條性命,輸了不過是徒惹這個男子厭惡,懲罰的更重一些,隻要不傷了她唯一的親人,罰的重些又何妨?
納蘭榮見東菊不答,也不爭氣,冷酷的笑了笑,“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過了,你家主人的生與死不在你,全看她自己的選擇,但你若硬了骨頭不說朕所問的事情,生死大權將都是朕的,那時將不再是兩條人命。”
東菊咬緊了下唇,滿麵的掙紮,鮮紅的**順著她蒼白的嘴唇滑落,滴在明黃色的地毯上,妖豔刺目,她終是點了點頭。
納蘭榮怔怔的看著地毯上的血跡,記憶流轉,想到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那個人兒的柔軟、溫度,無一不讓他癡迷,可偏偏的,見不到了,距離從來都不是問題,隻是,她不想見他。
“皇上,奴婢的主子做了什麽已經不重要了,比起這些過往的真相,奴婢想,皇上應當是更在意皇後娘娘的生死吧?”
納蘭榮心中“咯噔”一聲,隻覺得一股一樣的情緒,瞬間湧滿了整顆心,“你這話是何意思?”
東菊不答,隻是磕了一個頭,滿臉木然的道,“還請皇上開恩,饒西貴妃一條命。”
納蘭榮心中焦急異常,聽東菊這般說,心裏更是恨得緊,麵上不動聲色,暗地裏卻已經盤算好了讓西春生不如死的計劃,他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別人欠了他的,他終將是要討回來的,別人傷了他的,他終將翻倍與之。
“好,朕答應你。”
得了帝王的承諾,東菊一顆心稍稍放下了些,“皇上,一禪大師曾告訴皇後娘娘,如何而來,如何而去,若是想回到原來的地方,便在這星鬥年死去,靈魂離體,自會回到原來的地方,皇後娘娘深信不疑。而星鬥年,便是今年。”
猛然間,一段話躍上了納蘭榮的心頭。
“我原名冷月,新月如鉤,涼薄似水,即便是開頭再過明亮,也終究是逃不過清冷的結局。我們相隔千年的距離,如今一旦軀體死去靈魂離體,便是我回歸的日子了,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再不相幹,亦不相見。”
卻原來,她真的不是納蘭月……如此的話、如此的話,在剩下的這二十二日中,她會在某一日突然離開?然後在這世間消失,從此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就連日日傳來的消息都成了奢望,怎麽可以?這怎麽可以?
“來人!來人呐!速速聯係守在皇後娘娘身邊的人,無論用何種方法,務必要把皇後娘娘帶回來。”
納蘭榮話音剛落,便聽得門外有人求見,趙全出去查看,發覺是傳信人到了。趙全低頭看著剛剛接下的木匣子,歎息一聲,走進禦書房,跪在地上行禮,“皇上,‘月六十八’送到了。”
納蘭榮轉過頭來,怔怔的看著趙全手中的匣子許久,親自走下來接下了,而後,揮退了所有人,打開匣子,一封孤零零的書信正躺在裏麵,他伸手取出來,看到信封上的字跡時,他一顆心險些停止了跳動。這是、這是……月兒的字跡!
納蘭榮迫不及待的拆開了,娟秀而又不失風骨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三月之期將滿,十一月十七正午時分,約君在斷情崖一見。冷月筆。”
納蘭榮心中歡喜,喜悅之後驀然想到自己之前下達的強行帶納蘭月回來的命令,忙叫了趙全來,取消了這個命令。
而後,納蘭榮秘密下旨帶一禪進宮與西春會麵,在西春麵前賜死一禪,把西春打入冷宮,終身不打踏出冷宮半步。
十一月十七日那天,一早起身,納蘭月站在窗子邊,看著外麵陰沉沉的天色,心中估摸著初雪將要來了吧。
她勾唇一笑,竇娥之怨六月飛雪埋葬屍體,而她算不冤枉,更算不得忠臣,而今卻極有可能也來一白雪掩屍,真不知是浪漫,還是諷刺。
“皇上,出宮的馬匹準備好了,今日天色暗沉,似是有大雪之兆,皇上還是早些上路為好,以防天色突變,誤了時辰。”
對於納蘭榮的這次出行,趙全是以比一年一度的外出狩獵更加重視的,他知道自家主子究竟有多重視納蘭月,更知道,這一次可能要關係到主子與納蘭月的一生,半點都馬虎耽誤不得。
一騎快馬當先衝出皇宮正門,後麵跟著十騎快馬,十名精挑細選的護衛緊隨其後,這般陣容非是傳遞進來的急報,不用說思索便知道了除了這座皇宮的主人,再沒有人敢如此放肆的在皇宮縱馬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陣容,又是聖駕,卻在剛出宮門的時候被攔了下來,納蘭榮勒馬,垂眸看著立在馬前一身白衣的小童。白衣小童恭恭敬敬的躬身禮了一禮,“神殿看守人命小童來稟報,前些日子皇上放在神血泉中的姑娘醒了。”
納蘭榮聽得此消息,心中大喜:真是上天垂憐,此時醒來,果真是在為自己和月兒解開死結嗎?
“轉道,神血山。”
一行人極速而去,此時的納蘭榮仿佛看到了一片光明的前途,隻想著快寫把筱雨接出來,帶她到斷情崖與納蘭月相見,解除死結,之後的一切都將是完滿了。然而,他卻不知,正是因了他的遲來,見到的竟是……
斷情崖巔。
納蘭月一身白衣立在崖邊,烈烈的寒風襲來,衣衫翻飛,遠遠看著有一種翩然欲飛的錯覺,好似將要就這樣乘風歸去。
納蘭月抬起被凍僵了的手,輕輕撫著被風刮痛得臉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唇邊露出一抹清淺的微笑:時辰就要到了呢。
此時,和著風有祭祀冰涼打在納蘭月的麵頰上,她看著片片冰清玉潔的雪花兒飄落,輕輕一歎,把手伸進懷中,掏出來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拔掉瓶口上的塞子。她微微斂眸,而後,猛然仰頭把瓶中的**一飲而盡,手稍稍鬆開來,小瓷瓶脫手落下,在地上滾了一圈滑向了深不見底的懸崖。
二次落下所發出的碰撞破碎聲,就像她此時的心一般,生不起半分情緒來,宿命般的一聲,宿命般的無可挽回,宿命般的結局,一切的一切從她來到這個時空便於已經注定好了,容不得她有半分違抗。
如今……也算是解脫了吧?過了剩下的半個時辰,所有的所有都將結束,這世間如何,與她納蘭月再沒有半分幹係。
納蘭榮帶著一臉茫然的筱雨趕到斷情崖次峰的時候,遠遠看到的便是一身白衣飄飄,迎著風雪佇立的納蘭月,此時,就像老天也跟著納蘭月悲傷起來了一樣,風雪大作,納蘭月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騎馬再無法前行,納蘭榮起了馬匹,攜了筱雨,一同徒步向巔峰趕去。可偏偏的,仿佛是命運捉弄一般,他們一上去便看到了風雪中那抹身影倒下,白色的雪花像是有意識旋轉飄落在那抹白色的身影之上,不過眨眼間,便掩蓋薄薄的一層。
納蘭榮大驚,一顆心被高高的提了起來,疾步衝過去跪在地上半抱起地上的人兒。溫熱的觸感讓意識模糊的納蘭月稍稍清醒了些,她微微睜開眼眸,顫抖著手從懷中取出一張被打濕的書信紙來,僵硬到幾乎沒有知覺的手很難拿住這薄薄的東西,而她卻拿住了,還拚盡了力氣把它展開,送到納蘭榮麵前。
納蘭榮看到納蘭月這副樣子,心痛得無以複加,竟忘了問她哪裏不舒服,隻是下意識的靜靜抱著她,溫暖她冰涼的沒有一絲生氣的軀體。納蘭月把書信送到納蘭榮麵前,他垂眸一看,登時僵硬了身子,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心底快速蔓延。
“今日相約一見,隻是想告訴皇上,之前送上的藥丸無毒,皇上可以放心了。”
無毒?無毒!?既然無毒為何還要相見,一封書信便可說明的啊!依照她對他的態度應當是不想相見的,這一切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勁兒。
“月兒,你……”
納蘭榮的話尚未說出口,便見納蘭月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驚得他要說的話一時梗在喉中,怎麽都吐不出來,看著自她口中瀼瀼不斷流出的鮮血,他像是迷失了的孩子滿臉的茫然無措,口中喃喃地叫道,“月兒,月兒……”
他很想問這究竟是怎麽了,卻又怕知道的真相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因而,隻是一遍又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
看著納蘭月將要闔上的眼睛,納蘭榮心中急得無以複加,想要說些什麽來讓她不要睡過去,心中卻空白一片,他四處搜尋,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綠衣女子,像是絕處逢生的人一般喜悅的語無倫次,“月兒,筱雨、筱雨她,你看!你看!”
納蘭月微微轉眸,從將要闔上的雙眼縫隙中看到了那一抹綠色的聲音,她輕扯唇角微微一笑,雙唇開開合合的,卻終究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他看到她的口形,分明是,“筱雨……真好。”
看著納蘭月完全闔上的眼睛,納蘭榮方才知道這世間有些痛楚是用語言無法形容的,此時他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都不想想,隻想就這麽抱著她,即便是如此自欺般的相守亦是心甘情願。
他抱著納蘭月在雪地上躺倒,垂眸看著懷中仿若安靜沉睡的女子,輕輕的閉上眼眸,唇邊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那是釋然、是解脫、是……幸福。
也好,也好。如此相守也好。
隨行的侍衛與筱雨遠遠的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兩人,察覺情況不對,便上前來查看,卻看到了這一生中最難忘的畫麵,堂堂一介帝王擁著一個女子,從容地躺在冰冷的雪地裏,笑得那般幸福,明明是赴死卻讓人生出不忍打擾的感覺來。
筱雨迷茫的睜著一雙眼睛,怔怔地看著地上男子懷中的白衣女子,腦中明明是一片空白,心中卻是痛楚翻湧,這種感覺並不突兀,像是根深蒂固了一般熟悉。筱雨不自覺的彎下腰來,伸出手想要觸碰女子的臉龐,好似這般就能找到答案一樣。
當筱雨的手觸碰到納蘭月臉龐的時候,納蘭榮猛然睜開眼伸出手來揮開筱雨的手,一雙眸子怒瞪著筱雨,好似她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一般。瞪著瞪著,納蘭榮麵上的表情開始複雜起來,痛楚、希望、絕望,他從地上直起身來,吐出了三個字——“神血泉”。
神血山。
“皇上,你應當是知道神血殿的規矩的,鞭刑之罰受一次,落下的病根一生都好不了,若是要受第二次,即便是再強健的人也受不住。”
納蘭榮低頭看了懷中的女子一眼,笑得一臉溫柔,“朕根本不需要受鞭刑便能送她進去,有這麽好的方法,為何要白白受苦?”
神殿看守人抬起頭來看著麵前這個男子,兩度相見,皆是如此絕決,決定了的仿佛宇宙洪荒也不會改變,多餘的話他依然不想說,隻是按照規矩他應當確定一下這個男子與他所想的答案是否一致,“皇上,可是要這個女子以‘夫人’的名義進入神血泉?”
即便是神殿看守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看到納蘭榮點頭的瞬間還是忍不住怔了怔,身為帝王,納蘭榮應當是和他一般清楚神血殿規矩的。
神血殿建立之初,為了防止濫用,當世風朝皇帝定下規矩,若是帶人進入皇帝須得受鞭刑,若是女子,可以“夫人”之名進入。
隻是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鮮少有君主如此行徑,後者更是未曾開過先例,為了防止君主假借“夫人”之名擾亂神血殿規矩,規矩中另有一條,之能有一個女子一次名分進入,且一旦進入,便意味著君王鍾情,一生隻能與此女子相守,否則便是背叛先祖,理當重罪。
神殿看守人所驚奇的並不是納蘭榮要以“夫人”之名帶女子進去,而是納蘭榮懷中的女子生機淺的很,進去了也不一定能活得下來,即便是這淺薄的希望成了真,此女子即便活了下來,可皇上至今尚無子嗣,從神血泉出來的人早已不能算是活人了,根本不能生育的。
這世間之事大多都是公平的,得到一樣東西,終將要失去一樣東西,以此做交換。從神血泉中活過來的人,是以過往和身體的生機換得了靈魂的生存,可失去了過往和生機的所謂“人”,即便能夠是活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些暫且不說,若是有個意外呢?這女子一臉釋然,分明是自願死去的,神血泉救不了毫無生存意誌的人。
這些,他們都該是明白的,真不知道這個皇帝是如何想的。
神殿看守人,再度張了張嘴,本想再難得好心的詢問一遍,卻終是收回了到嘴邊的話,默默地轉身,帶路。目的地,神血泉。
納蘭榮抱著納蘭月將要進入神血泉的時候,趙全匆匆的趕來了,他疾步上前躬身行禮,納蘭月隻當是沒有看到,跟在神殿看守人身後往神血殿門口走。
“皇上,皇上……”
如此急切的呼喚,納蘭榮卻始終聽而不聞,還是神殿看守人心中一軟停了腳步,納蘭榮這才稍稍停了停,“皇上,邊關急報。”
納蘭榮聽了,一臉平靜,繞過神殿看守人,直直的走進神血泉,趙全隻聽見遠遠的傳來一句,“你先回去吧。”
頓時,趙全的心涼了半截,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撤了暗處人而造成的疏漏,豈是他一個下人能夠處理的了得,這等急報半點耽誤不得,可如今在沒有能夠勸這君王的人了。哎!
這時,一隻手伸到了趙全麵前,他正正的抬起頭來,看到上方一張冷漠的臉龐上那雙眸子裏閃動著關切的光芒,他張了張嘴,好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你……”
“這些事情,我們誰也無法左右,一個國家的氣數如何早已是命定的了,我會幫你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且先寬了心吧。”
趙全怔怔的看著一抹消失在神血泉門口,好半晌才回過神兒來,暗自思忖:他為什麽要幫我?統共加起來也不過隻見了兩次吧。
納蘭榮把納蘭月放進神血泉,而後守了一個時辰發覺沒什麽問題後便趕回了皇宮,此時的他早已把悲傷拋之腦後了,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救活納蘭月來得更重要。神血泉曾被多少帝王窺覷過,納蘭榮心中自是很清楚,眼下之事便是守護好這個國家,更是要守護好這個國家的神泉神殿。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時候,一個時辰,便決定了很多事情的走向,想要挽回,便要付出多上好幾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