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午,林道靜在火爐上蒸上了饅頭,就拿著一本《辯證法教程》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讀起來。但是當她的眼睛看到了書裏夾著的一塊小小的紅布片,書就讀不下去了。她隻好放下書本,拿起這鮮紅的小布片把玩起來。她像欣賞心愛的寶物,臉上含著笑,嘴裏輕輕自語著:“嗬,‘五一’,你又過去啦!”

在“五一”這個偉大的紀念日那天,她又被盧嘉川招呼著去參加了*。開始,她和幾個臨時集合在一起的人隱藏在天橋附近的小胡同裏,盧嘉川先來‘交’給他們一卷傳單,檢查他們是否帶來了小旗和石灰粉,當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他立刻轉身走開了。剩下他們在小胡同裏又串遊了一會。當負責聯絡的‘交’通員走來告訴他們即刻到天橋大馬路上去集合時,一陣風似的,他們從小胡同裏竄了出來;同時,別的小胡同裏也竄出了許多人。於是人群迅急匯合成了昂奮的隊伍。

道靜總想靠近盧嘉川,靠近他就覺得安心,好像有保障似的。

可是他特別忙,一轉眼他又跑到前麵去了。她正在人群中擁擠著前進,突然一麵紅‘色’的大旗燦爛地招展在空中,好像‘陰’霾中升起了鮮紅的太陽。她仰頭望見大旗上麵的黑字:

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她的心忍不住怦怦地‘亂’跳了。熱烈地高喊著的口號,向空中拋撒著的傳單,揮舞著的拳頭,和無數迎風飄動的紅旗,這一切使大地好像突然震動起來了……可是,這種情況不過持續幾分鍾,接著又是尖厲的警笛,又是飛奔的摩托,又是砰砰的槍聲,全副武裝的軍警又從四麵八方包圍上來。

……

道靜捏住小布片蹙起眉頭。盧嘉川英俊的麵孔,這時又清楚地顯現在她的眼前。軍警衝散了人群,捕捉著人們,他是負責保衛扛大旗的同誌的,當大旗被折斷,打大旗的同誌即將被捉走時,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給了那個劊子手一拳,同時把石灰粉奮力一撒,在硝煙彌漫中扛大旗的同誌趁機跑走了,幾個軍警就轉身追起他來。林道靜是跟著他跑的——他曾揮手叫她走開,但是她不。她飛跑著,朝他跑的方向跑。他剛要跑進一個小胡同裏,一個穿灰衣的憲兵向他頭上連著‘射’了兩槍,並且眼看就追上了他。他猛地回過身來又把一個小包用力向外一抖,空中立時彌漫起一陣嗆人的白煙。石灰粉發揮了它奇妙的效果,趁著軍警們睜不開眼睛的一霎間他逃跑了。道靜學習了他的辦法,那包石灰粉也救了她,她也逃脫了。最後她按照事先的約定,在陶然亭那兒又遇見了他,他挽著她的手臂,好像一對愛人似的,但他們隻說了幾句話就迅速分開了。當他們一起走著的時候,她看見他的口袋縫裏還夾著一片撕碎的紅旗,她就拿了過來,留作這個偉大日子的珍貴紀念品。

“嗬,他是多麽勇敢、多麽能幹嗬!”一想到盧嘉川在“三一八”和“五一”這兩個日子裏的許多表現,她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欽佩、愛慕、甚至比這些還更複雜的情感。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隻是更加渴望和他見麵,也更加希望從他那兒汲取更多的東西。

午後,餘永澤上課去了,她見白莉蘋在家,就到她屋裏去閑坐。

“小林,昨天‘五一’你去參加***啦?”白莉蘋擠擠眼皮頑皮地一笑。

“去啦。白姐姐,你怎麽沒去?”

“我麽?有別的工作呀。”白莉蘋急忙岔開了話,把手臂搭在道靜的肩膀上笑著,“小林,昨晚,又跟你那老夫子吵架啦?嘿,傻孩子,你為什麽老跟這樣的人湊在一塊兒?難道找不出比他可愛的男人來?”白莉蘋看著餘永澤總穿著長袍大褂像個學究,就一直稱呼他老夫子。

“不用你‘操’心!”道靜‘露’著兩排潔白的牙齒也笑了,“誰像你這個樣兒:見一個愛一個,見兩個愛一雙——戀愛專家。”

“得啦,你不要倒打一耙!我真是為你好。你看他那酸溜溜的樣兒有什麽愛頭呢?嘿,小林,你看老盧怎麽樣?活潑、勇敢、又能幹又漂亮,你要同意,我給你倆介紹介紹好不好?”

道靜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想不到白莉蘋在玩笑中,竟把自己的名字和這樣可敬可愛的人的名字連到了一起。她紅著臉,呆呆地睜大眼睛看著她。白莉蘋趁勢抱住她的肩膀,把臉挨在她耳旁,吃吃地笑著,說:“好孩子,猶豫什麽?‘新的戀愛不起,舊的戀愛不會消滅。’這是哪個文學家的話呀?你那個老夫子可真不值得愛,還是大膽地創造新生活吧!”

“不,他愛我,我怎麽能忍心離開他。”道靜感到不能再開玩笑了,白莉蘋是在真心實意地和她談話。於是她搖著頭低聲回答。

“等著餘永澤給你掛節孝牌吧!”白莉蘋的臉‘色’變莊重了,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你還想***哩,連這麽一點芝麻粒大的事情——‘私’人的事情算得什麽?——都不敢革,還說別的!”

輕輕的一句話,可把道靜刺痛了。她放鬆了白莉蘋的手,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再出聲。她知道她和餘永澤之間已經有了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這裂痕隨著她對於新生活的奔赴,是在日益加深。可是她可憐他,這種感情,像千絲萬縷絆著她,同時,她又認為***者是不應該關心個人的問題的,於是她忍住了矛盾的痛苦,忍住了一切的不滿,希望就這樣和餘永澤湊合下來。可是白莉蘋的這句“芝麻粒大的事情”使她恍然若有所悟,她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於個人問題看得太輕,而是過重;是在一種“不必關心”的掩飾下的苟且偷安。

她‘迷’惘地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沉默著。白莉蘋卻以為她生了自己的氣,她歪頭對她觀察了一下,就抱住她,哄小孩似的:“好啦,小林,別生氣啦!既然你那老餘這麽可愛,你就去愛吧!我可不敢拆散你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她鬆開道靜的手站起身來,神氣很嚴肅,“你不是知道崔秀‘玉’到東北義勇軍裏去了嗎?當初她希望許寧和她一同去——他們的感情已經怪深的了。可是許寧——你不是也知道他講起話來一套套‘挺’漂亮嗎,可是辦起事來就不大帶勁了。他不去,舍不得媽媽,舍不得學業——當然也怪我,我也把他拉住了。可是不能不佩服小崔,她正上著學,也正戀著許寧,可是為了***事業她一甩袖子就走了。小林,你別學許寧,也別學我,還是學小崔——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朝鮮人呢。”

“朝鮮人!……”

道靜看著白莉蘋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動著,微微驚訝地重複了一句,就再沒有話說了。

她回到自己房裏後,心情煩惱,一頭倒在‘床’上,陷入紛‘亂’的思‘潮’中。

天黑下來了,她連晚飯也忘了做。

“靜,你多美!真像海棠‘春’睡的美人兒……”餘永澤不知什麽時候走進屋裏來了,他瞅著側臥著的林道靜,悄悄地說。

道靜沒有理他,拿起一本書蓋上了臉。他就走上去拿下書本,順便向書皮望了一眼——《資本論》。他微微蹙蹙眉頭笑道:“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您又在研究什麽問題哪?”

“幹麽諷刺人!”她對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她所愛的那個餘永澤早已不存在了;這個人已經變得多麽庸俗可厭了呀。於是一種失望的氣惱衝上心頭,她不由得又衝口說道:“馬克思的弟子總比胡適之的弟子強!”

“你說什麽?”餘永澤也有點惱火,“胡適之的弟子有什麽不好?”

“好極啦!專‘門’拍統治階級的馬屁,拍帝國主義的馬屁,幫蔣介石來統治學生,那怎麽會不好呢?”道靜把書本向‘床’上一丟,輕蔑地扭轉了身子。

餘永澤兩手抱住頭倚在桌子上。他竭力忍耐著,終於還是抬頭冷笑道:“***呀,奮鬥呀,說說漂亮話多麽好聽呀!可是我就沒見過幾個***的少爺、小姐下過煤窯。因為這總比喊幾句什麽普羅列塔利亞、布爾喬亞之類的字眼要不舒服得多!”

“不許你胡說!”道靜跳下‘床’來,‘激’忿地盯著他喊道,“你已經叫我受夠了,請你發發慈悲叫我走吧!”

一句話就把緊張的空氣衝散了。餘永澤變得像秋蟲兒一樣可憐了。他嘶啞著嗓子哀求著:“親愛的!我的生命,你不能走!”

臨睡前,兩人才和好了。餘永澤看著道靜,高興地說:“今天我回來的時候本來‘挺’高興,想趕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不想咱們又鬧了個誤會吵起來。靜,以後咱們不要吵了……不說這些了。你知道畢了業,我的職業不成問題啦,這不是好消息嗎?”

“什麽職業?離畢業還有兩三個月呢。”

“但是要早一點準備呀!一個飯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搶?”

餘永澤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又帶著怕惹動道靜的惶悚,輕聲說,“李國英跟胡適很熟——別生氣,我不是崇拜他,隻不過是為咱們的生活……這樣托李介紹,把我的一篇考證論文給胡適看了,不想胡先生倒很欣賞,叫李國英帶我去見他。今天我真就見了他,他鼓勵我一番,教我還要好好用功,又講了些治學的方法,末了,答應畢業後,職業由他負責……靜!”

他使勁握住道靜的手,小眼睛閃爍著快活的光芒,“聽說哪個學生要叫他賞識了,那麽,那個人的前途、事業可就大有希望呢。”

“嗯。”道靜咬著嘴‘唇’望著他那沾沾自喜的神‘色’,“那麽,你真正成了胡博士的大弟子了!”

“親愛的!”餘永澤用巴掌按在道靜的嘴巴上,裝著莊嚴的口‘吻’,“靜,你不要總被那些***的幻想‘迷’‘惑’了,現實總是現實呀。胡適是‘五四’以來的大學者,他還能害咱們青年人嗎?這兩年,你跟著我也夠苦了,我心裏常常覺得對不起你。有的同學都說我:‘老餘,看你的她長的倒不錯,為什麽不給她打扮得漂亮一點?’真是,畢業後,要是‘弄’個好職位,我第一個心願就是給你縫兩件絲絨袍子,做幾件好料子的綢紗衫,再做件漂亮的大衣——你喜歡什麽顏‘色’的?親愛的,我可最喜歡你穿咖啡‘色’的或者淡綠‘色’的,那顯得又年輕、又大方。那時,叫人們看看我的靜是個、是個驚人的漂亮的姑娘……”他說得興奮了,猛地把道靜推到電燈底下,自己跳到屋子的另一角,好像第一次發現她,他歪著腦袋,眯縫著眼睛,得意地欣賞起她的美貌來。“靜,你哪兒都好,就是肩膀寬一點,嘴大一點。古時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你還記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兩句詩嗎?怎麽?你又生氣啦?為什麽皺起眉頭?來,咱們睡吧,打我一頓也可以,就是不要老生氣。”

道靜本來又要翻臉的。她怎麽能夠忍受這些無聊的、拿她當玩藝兒的舉動呢?但是她疲乏了,渾身鬆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了,終於沒有出聲。剛一睡下,她就被許多‘混’沌的噩夢驚醒來。在黑暗中她回過身來望望睡在身邊的男子,這難道是那個她曾經敬仰、曾經熱愛過的青年嗎?他救她,幫助她,愛她,哪一樣不是為他自己呢?驀然,白莉蘋的話跳上心來。——盧……***,勇敢……“他,這才是真正的人。”想到這兒她微笑了。窗外的樹影在她跟前輕輕搖擺,“他,知道我是多麽敬佩他麽?……”這時她的心裏流過了一股又酸又甜的漿液,她貪婪地吸‘吮’著,覺得又痛苦又快樂。

這夜裏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陰’黑的天穹下,她搖著一葉小船,飄‘蕩’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風雨、‘波’‘浪’、天上濃黑的雲,全向這小船壓下來、緊緊地壓下來。她怕,怕極了。在這可怕的大海裏,隻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嗬!‘波’‘浪’像陡壁一樣向她身上打來;雲像一個巨大的妖怪向她頭上壓來。她驚叫著、戰栗著。小船顛簸著就要傾覆到海裏去了。她掙紮著搖著櫓,猛一回頭,一個男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認不清楚的男人穿著長衫坐在船頭上向她安閑地微笑著。她惱怒、著急,“見死不救的壞蛋!”她向他怒罵,但是那個人依然安閑地坐著,並且掏出了煙袋。她暴怒了,放下櫓向那個人衝過去。但是當她扼住他的脖子的時候,她才看出:這是一個多麽英俊而健壯的男子嗬,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滿了魅‘惑’的力量。她放鬆了手。這時天仿佛也晴了,海水也變成蔚藍‘色’了,他們默默地對坐著,互相凝視著。這不是盧嘉川嗎?她吃了一驚,手中的櫓忽然掉到水中,盧嘉川立刻撲通跳到海裏去撈櫓。可是黑水吞沒了他,天又霎時變成濃黑了。她哭著、喊叫著,縱身撲向海水……

她醒來的時候,餘永澤輕輕在推她:“靜,你怎麽啦?喊什麽?我睡不著,正考慮我的第二篇論文。把它寫出來再‘交’給胡先生,我想暑假後的位置會更好一點。”

道靜在‘迷’離的意境中,還在追憶夢中情景,這時,她翻了個身含糊應道:“睡吧,困極啦!”

但是和餘永澤一樣,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夜都失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