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我回頭一看,肖老師竟然坐在拖拉機上 第一章
下課了。
像被驚醒一樣,各種各樣的聲音立即從教室的每個角落響起來。鈴聲剛落,就傳出校廣播站的通知:高二年級全體同,帶上椅子,整隊到大禮堂開畢業動員大會。
我也忙將攤了一課桌的書、本和鉛筆盒一古腦塞進我那已褪成黃白『色』的書包裏,剛要站起來,卻發現班主任肖老師已站在我的桌旁,正低頭看著我。
“剛才上課你在幹什麽?”
我的臉“刷”地紅了,下意識地低下頭用手捂住書包。
“拿出來給我看看!”
如果是別的老師,我會下決心不執行這個要求,可我不敢頂撞肖老師……我乖乖地從書包裏抽出了一本書,放在課桌上。這本書叫《一個匈亞利富豪》,但它包著一個一片翠綠翠綠的大寨梯田的書皮兒。
“哪來的?”
“借的。”如果不是下課就要還,我也不會冒險在課堂上看。
肖老師拿起書,默默翻了幾下,又輕輕放在桌子上,說:“又是上課看小說,你這是第幾次了?”
“以後不看了。”我老老實實地說。
“沒有以後了,關於你上課看課外書的問題就到此結束了,因為你們馬上就要畢業,就要走出校門走向社會,以後就是想在課堂上看課外書也沒機會了,我也沒有管你們的機會了!”
這話讓我又慚愧又惶恐。肖老師說得對,過兩天就是高中的最後一次期末考試,然後就是最後一次期末總結,然後就是----我的中時代就算結束了。
肖老師斜著身子坐我前麵的座位上,換了個話題:“畢業的事,你決定了沒有?”
我說:“我決定了,我不想去『插』隊,我要是走了我『奶』『奶』身邊沒人照顧。不是有政策,家裏一個孩子就可以不去『插』隊嗎?”
肖老師笑了:“你不是還有個妺妺嗎?你不算她了?”
“她-我們又不住在一起!”
“不住在一起也是你妺妺呀,跟你母親商量過嗎?”
“沒有。”我的心一下子惶恐起來。
肖老師好像想了想,說:“我聽說還有一個政策,如果家裏困難的話,老大可以不去『插』隊。不過這得和你母親商量。你可以先寫個申請,我幫你交上去。”
“謝謝肖老師!”我感激地向他點點頭。
“行,準備開會吧!”肖老師站起來,然後招呼起別的同。
我也站起身準備走,忽然發現教室門口有幾個陌生的女生在向裏張望。她們看見了我,就都縮回了頭。我搬著椅子走到門口,才知道這幾個女生是陪我妹妹淩玲來找我的。
我和淩玲是異父姊妹。我倆雖是一母所生,但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她身材高大,手大腳大,才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胸部已隆得老高。而我呢,身材削瘦,手和腳都瘦骨嶙峋的,胸部在棉衣下麵若隱若現,站在她的身邊,好像我是她的妺妺。不,我們根本就不像一家人,我們倆的臉型、眉『毛』、眼睛、嘴巴……沒有一處是相像的。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們是一個媽生的嗎?也許我和淩玲之中有一個是抱錯了,或者是抱養的?
不過,我們還是有一處是相像的:我們都不愛笑。
“有什麽事?”我問。
淩玲站在擠眉弄眼、縮頭縮腦的同之間,顯得很高傲,也很不耐煩。她垂著眼皮和我說話:“我媽讓你晚上回去一趟!”
“什麽事?”
“不知道!”
說完,淩玲扭頭就走。她的那些同也跟著她,有的邊走邊回頭,好像還要看看我會有什麽反應。
我什麽反應也沒有。
我們校不但在北京,在全國也很有名氣。它是黨中央在革命聖地延安時成立的,當時的生都是領導同誌和革命烈士的子女。後來這所校隨著黨中央搬來搬去,到過西柏坡、張家口,最後跟著黨中央進了北京。解放後,這所校還保持著隻招**的傳統,生都住校,天天喝牛『奶』、吃麵包。那時候一到星期六下午,校『操』場上就會停一片小轎車,都是來接孩子的。
不過,這都是化大革命以前的事情了,是我們聽曆史一樣聽來的。化大革命一開始,校就被自己的生砸了個稀巴爛。後來這些生又被趕到不知什麽地方,因為他們的父母又差不多都被打倒了。等我們入校的時候,這所校已經和其他任何一所校一樣,改成就地招生。我們第一天走進校園時,到處破破爛爛,老師們看上去也一個個萎糜不振的。不過我們還是挺興奮的。如果不是化大革命,我們怎麽能跨進這裏讀書?雖然到處破破爛爛,但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校還有大禮堂,大『操』場,還有音樂教室、物理教室、化教室,還有圖書館,遊泳池(沒有水,成了倒垃圾的地方),這比一些用破廟當教室的校強多了!還有幸運的事情也讓我們趕上了。1973年,校恢複了高中,我們有幸成了革中的第二屆高中生。雖然畢業後基本上還是得去『插』隊,但我們已經不用大老遠地去內蒙、東北、雲南等等遙遠的邊疆,而是就到北京近郊。有的同美好地想象成就和上班差不多,隨時可以跑回家來呢!而且抽回來也不是那麽遙遙無期。反正,『插』隊已經不是那麽令人害怕了。
畢業動員大會在校大禮堂開。大禮堂遠處看還是挺氣派,據說是仿照黨中央開“七大”的那個禮堂建的,但走近看就不行了。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玻璃,有的釘著三合板代替玻璃。三扇大門的紫『色』的漆掉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斑駁不堪,像是要粘不住了。門的邊邊角角『露』出的木頭像是開始糟了。門上曾經用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顏料刷過大標語,後來又擦花了,變得髒兮兮的,生們進進出出都不願意用手去碰,就是腳踢開,或者用椅子頂開。一天到晚,大門就這樣被生們扇過來扇過去。
鈴聲再響起來的時候,大禮堂裏已經坐了一片生,有三四百人,都是畢業班的。每個班兩個縱隊,男生一縱隊,女生一縱隊。光禿禿的舞台上放著一張桌子當『主席』台。一位老師正在敲著擴音器試音:“喂!喂!聽得到嗎?同們別說話了,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但台下仍『亂』哄哄的。
坐我前麵的佟英忽然轉過身,對我說:“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我伸出來,她把我的手掌抹平,然後按住連著手腕處的手掌,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我看見被按住的地方旁邊鼓出兩個小包。
“怎麽了?”我莫名其妙地問。
“換一隻手!”她不答我,又像剛才一樣做了一遍。這次小包不太明顯,她就使勁按我的手掌。
“你要幹嘛呀?”
“別動!”佟英更加認真地觀察了一下,然後湊到我耳邊,悄悄說:“你以後能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不過也可能是三個女兒!”
“你怎麽知道?”
“那當然!女的能生幾男幾女就這樣一按就知道,男左女右,鼓幾個包就標誌著你能生幾個,沒有包就說明她不能生。告訴你,這是祖傳秘方!”
“瞎說!”我抽回自己的手。
“向『毛』『主席』保證!”說完,佟英又把前麵的女生叫回頭。就這樣,校領導在台上口幹舌燥地講著,我們這個縱隊的女生卻在一個傳一個地按手掌,實踐著佟英的祖傳秘方。有的女生可能是自己按不出來包,著急了,隔著幾個人伸過手讓佟英親自給按按。坐在旁邊的男生縱隊好生奇怪,想看不敢看地偷偷打量著。我發現台上講話的校領導已經朝我們這邊看了幾次了,就悄悄捅了捅佟英:“老師看見了!”
“看見就看見,還能怎麽著?不就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嗎?去就是了,說那麽多有什麽用!”佟英嘟囔著。她想起什麽,又低聲問我:“你到底去不去『插』隊?”
“我----還沒準兒。”
“去吧,挺好玩兒的!”
我苦笑了一下。佟英在班上和我最要好。佟英的父親是一所小的教工,母親是一家飯館的服務員。她家裏孩子很多,我跟她從初中到高中五年,都沒把她的兄弟姐妹認全。但我知道她的上麵全是哥哥,她的下麵全是妹妹。這個並非自己挑選的家庭位置,決定了她很小的時候就要主管家裏的日常生活。每年買大白菜時候,她有權決定買幾級的、買幾百斤,並有權調動哥哥妹妹們誰負責占隊誰負責搬運。佟英的發育似乎比班裏的女生都成熟。她穿的衣服,胸前扣子的間隔總是咧開。她跳皮筋的時候,隻見她的胸前像有兩隻兔子在裏麵蹦來蹦去。有一次正好有幾個男生經過,不知怎麽就停下來,盯著她的胸看,直到她跳完,其中一個男生忍不住來了句:“『操』!”男生們立即哄笑著跑開了。
佟英的臉龐寬寬的,眼睛又鼓又圓,無論自己說話時還是聽別人說話時,兩個大大的鼻孔衝著對方,像兩個小小的喇叭。也許就是這麽一對小小的喇叭,她才特別愛說,也特別愛聽別人說。按說我和佟英『性』格完全不同,但我們兩個卻十分合得來。無論我怎麽不愛說話,無論她怎麽特愛說話,我們倆最後總能想到一塊,評價到一塊。
但在『插』隊問題上,我們兩個至今還沒想到一塊。佟英沒有任何能不去『插』隊的理由,而且她也滿不在乎。“有什麽呀?不就是在農村混幾年嗎?在哪不是幹活呀!”可我從一開始就不想去『插』隊,我一天也不忍心離開『奶』『奶』,我和『奶』『奶』是相依為命的。佟英總是動員我,求我,可在我心目中,『奶』『奶』可比和佟英的友誼重要。
動員大會終於在台下越來越『亂』哄哄的聲音中結束了。生們搬著椅子朝大門外湧。那三扇大門又該挨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