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疑

武寧院子前,早有個眼色好的小太監大老遠探頭探腦地候著,遠遠地瞅見四阿哥一行人來了,一轉頭,耗子一般一溜煙地跑去通報。

武寧聽見通傳,帶著珠棋迎接了出來,她背對著屋裏燈火站著,麵目看不清楚,身姿卻是娉娉婷婷。手中親自打了盞燈籠前來為四阿哥照亮,那燈籠在暮色中光暈暖黃,直照著院子裏花木扶疏,影影綽綽。

院中天井旁的青磚上,一張八角桌子被擦得光潔如鏡,幾可照人,四周桂花開落,夜風吹過,便是暗香浮月黃昏。

幾個宮女嬤嬤垂了手站在桌子邊,桌子上放了八個點心盤子、一大盅碧玉粳米粥,一個竹筍火腿鍋子,一壺梨酒,再無其他,甚是簡單,看得四阿哥一愣,站在當地道:“怎麽?便在這兒用膳嗎?”。

武寧一揮帕子,蹲下身不緊不慢款款敘道:“妾身鬥膽做了這個主,現今桂花開得正好,又是不冷不熱的好時節,妾身見今晚月色又極清朗,想著在屋裏憋悶,不如在這裏。”。

四阿哥聽她說到月色清朗,抬起頭來,隻見深藍的夜空中滿天璀璨的星星,仿佛好大一塊織錦緞上銀線穿梭,閃耀其間,那桂花枝葉掩映間,又是一輪水洗一般的銀盤,不由得也起了興致,一拂起袍子下擺,坐在了石凳上。

石凳早被武寧吩咐著擦得幹幹淨淨,又擺上了軟墊。四阿哥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也好,今日就陪你在這兒用膳罷!”

桌上八個盤子裏原來正是八正宗的京式風味糕點,拚湊成的乃是“京八件”,是以棗泥、青梅、玫瑰、豆沙、香蕉、等為餡,烘烤而成的福字餅、祿字餅、壽字餅、喜字餅、太師餅、銀錠餅、卷酥餅、棗花糕等。點心的外形也照著宮裏的規矩,做成了如意、桃、杏、腰子、棗花、荷葉、卵圓等形狀。

這些糕點寓意吉祥,有福、祿、壽、喜、財、文的吉祥寓意。武寧別出心裁,沒走傳統的熱菜涼菜湯品的路子,而想出來了用這樣的民間美食來招待四阿哥。

四阿哥平素錦衣玉食慣了,瞧著這些點心倒是覺得新鮮,取了一個荷葉形狀的放入口中,那點心看上去極為柔軟,誰知咬上去,外麵卻是脆生生的一層酥皮殼子,再到了裏麵,牙齒一用勁,餡自己流到了嘴裏,滿口中乃是一股酒味,遠不是預料中的甜膩膩,不由得有些意外,

武寧觀察著他的神色,又指另一盤子,笑道:“爺不妨再試試這個!”,四阿哥見她難得的語笑嫣然,微微有些怔忪,回過神來,果然順著她的指引,又取了另一個盤子中的點心,那點心外皮上裹了一層青團汁,這次入口卻是滿嘴奶味,入口即化,兼有澄沙蜂蜜的清甜芳香,口感酥鬆綿軟。

武寧親自動手,盛了一碗竹筍火腿煲送到四阿哥麵前,湯中竹筍鮮嫩,火腿泛著粉紅色的光澤,刀功精巧,削成銅錢一般大小的圓球,飄在天青色瓷碗中上下浮沉,湯汁是用雞汁和鮑魚汁調過味道的,油膩卻被竹筍全部吸收了。

武寧笑道:“爺若是覺得點心過甜,就喝點湯吧,這湯料雖是平常,味道卻很是鮮美。”。

四阿哥點頭,喝了幾口竹筍羹湯,隻覺得有些過鹹,便放下了,卻指了指那碧梗粥,武寧會意,站起身盛了些碧粳粥端給四阿哥,那粥中不光是碧玉粳米,還有玉米、京米、紫米、薏米少量加入,此外,應景地灑了層桂花花瓣。

四阿哥向來飲食節製,再合胃口的膳食,吃了幾口後也不再多碰,他放下筷子,自己斟了杯梨酒舉著對武寧一笑,武寧見他神情愉悅,也湊趣地倒了淺淺一小杯梨酒,與四阿哥對飲了。

酒入喉間,四阿哥隻覺得那酒冰冰涼涼,微微一愣道:“怎麽?你凍過了?”。

武寧解釋道:“妾身覺著這酒過甜,怕爺不喜歡,便讓膳房的人事先用冰塊凍過了,爺若是覺得太冰,妾身還備了熱酒。”,說著轉頭道:“珠棋!”。

四阿哥一擺手製止住道:“不用,粗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武寧正仔細聽著,見得了好,忙離桌起身蹲下道:“謝爺誇獎!趁著爺高興,妾身鬥膽,討個賞!”。

這一下倒是出乎四阿哥的意料,他放下酒杯,望著武寧道:“你想要什麽?”。

武寧抿嘴一笑:“爺方才說的那兩句詩是極好的,妾身想請爺不吝賜墨,將這兩句詩寫下來,妾身好掛在房裏。”。

四阿哥啞然失笑,道:“那兩句原是我隨口做的,極平常的詩句,你若是喜歡,寫給你也無妨。”,說著見風過桂枝,細碎花瓣簌簌而落,便站起身,走到那桂花前,一手扶著枝葉,眼望窗紙上燈火,手指一節一節撫摸過枝葉上的瘡疤,人卻陷入了回憶。

四阿哥半晌才道:“你剛入府的時候,性子很冷,人也疏離。現下……”,說到這裏,回頭看著武寧,帶了些歡喜,微微一笑,腦海中想到那年初見的武氏:一身月白色衣衫,衣裙顏色冷,人更冷,梨花樹下,那一回頭,衣香鬢影,總覺得就要乘風而去,羽化歸仙。

冰冷冷的武格格,拒人千裏的武格格,禮貌而疏離的武格格。

他初時是很喜歡武氏的。

可是,他從小就不是個能腆著臉追在別人身後的性子,武氏對他如此冷淡,日子久了,他也就藏了心思。

可他沒料到,武寧病了一趟回娘家,回來竟是轉了性子!

武寧聽著四阿哥話中另有別情,微微轉開目光,也在揣摩著這四阿哥的意思:敢情是從前的武氏一直拒絕四阿哥?

且不論四阿哥人才如何,光是從身份上來說:一個小小的庶福晉始終抗拒著堂堂當朝皇子,甘居靜處,遠離紛擾,這其中到底是什麽樣的緣故?

四阿哥又望著遠方出了會神,笑了笑,道:“走,咱們進房寫字去!”,武寧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攜住手帶了進去。

珠棋這會子倒是眼耳口鼻一起機靈起來,聽聞四阿哥要寫字,早領著手下人進南邊廂房去布置,南邊廂房是明間,采光最為充足。

窗前一株極大的銀杏樹,已經被秋意染成了金黃色,也不是如何耀眼的黃,千萬片聚在一起便有些輝煌的意味。

樹底下,也疏疏落落地灑滿了一層厚厚的金黃色葉子,灑掃的太監一個沒留意,那葉子便積了老厚一層,有鳥兒落在其上,奔奔跳跳尋找著食物,葉子上便響起一陣陣“沙沙”的聲音。

銀杏樹的枝葉交錯纏繞,有如一對親親熱熱的愛侶,枝權之間的空隙露出夜色來。

四阿哥望了望窗外美景,轉頭看了房裏四處。

武寧廂房裏布置得極其簡潔,桌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西邊牆壁上掛了一幅泛黃的佛畫。四阿哥踱步上前,見畫上男相觀音,一身白衣袈裟,手執拂塵,端坐菩提葉團上。秀眼長眉,方麵闊耳,自有一股雍容氣度。運筆爐火純青,無跡可尋,上方是幾行小小的字體,字跡清秀,頗有風骨,隻是顏色淡得很,若不是小心留意,幾乎忽略了過去,他靠近了,仔細辨認,才看出那是幾句尋常佛經中字句,筆跡秀美,能看出是女子所作。

他不曾想到武氏竟然有如此功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真心實意讚道:“你筆下功夫倒是不錯。”。

武寧動了動嘴唇,不好說這是從前的“武格格”畫的,隻好虛點了頭,笑著搪塞過去,四阿哥正欲轉身,卻見畫麵,最末卻署了名字,乃是“悔意樓樓主敬書”。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四阿哥胤禛無端端地想到了這句,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轉身望著武寧,淡淡道:“悔意樓樓主?你在悔什麽?”。

武寧腦中嗡的一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四阿哥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見她麵上神色不定,便上前一步,淡笑道:“悔什麽?”。

武寧聽他語音不善,抬眼見他嘴角雖帶笑,眼裏卻是半點笑意也無。

四阿哥胤禛這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便似自己如囚犯一般,武寧心裏也有些說不出的怒氣隱隱衝上來,便不卑不亢道:“回爺的話,這名字不過是妾身從前隨意起的,所謂‘為賦新詞強說愁’,妾身在詞章上造詣甚淺,起不了什麽好名字,這般矯揉做作,無病呻吟,倒是讓爺見笑了。”。

一時屋中極是安靜,隻聞兩人呼吸之聲,窗外落葉簌簌而下,四阿哥見武寧微微側頭,臉上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心裏便生出點微妙的悔意,懷疑自己未免太小題大做了些。於是自走到桌麵,鋪紙揮毫,寫起字來,伸筆去沾墨,卻見那硯台中殘存的一點墨汁已經用完,剩下幹澀淺滑,卻是無法再蘸。

四阿哥抬眼望了一眼武寧,武寧默不作聲走了過去,聲音低不可聞地道:“妾身幫爺磨墨。”說著挽起旗裝袖口,拿住那墨錠上端,用硯滴在硯台中倒了幾滴水,慢慢研磨起來。

她磨了一會兒,隻覺得手腕酸脹,便停下來,輕輕擦了擦額上細汗,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也正望著她,兩人眼光撞了個正著,你我僵持著凝視了半晌,忽然都覺得兩人有些太過孩子氣,不由得同聲低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