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前塵,君顏番外(三)

小君顏終於慢慢長大,雖然日子依舊顛沛流離,無依無靠。但好在他懂得隱忍,好在他夠堅強,好在,曾有福伯和‘女鬼’給過他溫暖。

他聽她的話,用手裏的錢去了一所私立學校讀書。他聽她的話,每天都會喝一杯牛奶。他聽她的話,沒有能力的時候,絕對不去報仇,不去送死。

於是,他就真的在自己的父親眼皮底下,讀了四年書。這四年裏,他時刻聽著王家的消息,他甚至曾從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身旁走過,他甚至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帶著尊貴無比的神態走進最高級的酒店。但小君顏什麽反應也沒有,他的眼底很平靜,表情很平和。他隻告訴自己,隻想告訴母親,請等一等,等一等君顏長大。

傅雅雅沒有墳頭,沒有歸所。這個女人死的很淒然,最後,連落地的地方都沒有。小君顏隻好每年母親忌日的時候,在大家都熟睡的深夜,躲在王宅後院的山頭外,用樹枝在泥巴地上畫一個圈,一聲聲小聲喊母親的名字,給她燒紙,和她說話。這是他聽亞裔房東奶奶說的方法,房東奶奶說這樣,死無歸所的人可以收的到紙錢,可以找到家。

偶爾想起母親,小君顏就會想到女鬼。想到她最後的時候說,如果有下輩子,她要做一個傻子,無欲無求的傻子。可是,他不希望她的女鬼變成傻子,他害怕,沒有人騙她一輩子。而他原本,真的願意,真的想,就這樣和她一輩子……

十四歲那年,小君顏輾轉被福伯的兒子找到。小君顏喊他福叔。福叔是傅家的家生子,但福伯在傅家鞠躬盡瘁,傅衡又看他聰明,於是沒有讓他繼續在傅家做下人,而是很高看他的,送他去了法國留學。福叔去法國後,學習國際貿易專業,一路發展的特別好,也就幾乎再沒有回來過。後來,福伯私自放了小君顏,為此王軍大動肝火,絕口不提君顏要被送去的是怎樣惡毒的地方,而是流著鱷魚的眼淚說著:“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你怎麽可以……”之後,他狀似大度的沒有責罰福伯,但半個月後,福伯就暴斃在床,一向身體健朗的老人,死的不明不白。

福叔也就是這時回的王宅,他接走了父親的屍體,在父親貼身的裏衣裏看見了父親的絕筆書。老人字字句句寫著自己已知命不久矣,年事已高,死亦不懼。但傅家對福家有恩,眼看著小人得誌,傅宅易主,小少爺生死不明,顛沛流離,他死不瞑目。隻盼自己的兒子,能完成他未了的心願。

起先,小君顏並不信任福叔。縱使福叔拿著福伯的親筆信給他看,這個孩子雖淚流滿麵的願意跟著他走,但依舊沒有把裝著傅衡遺囑和巨額支票的貼身的布包取出來給他看。直到到了法國,福伯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直到有一天,小君顏無意走進家裏最裏的一間房間,然後,他看見了整整一屋子的畫像。那些畫,幾乎堆滿了整間房間,從生疏到熟練,到畫技越來越精湛。那些畫裏,畫中人的一顰一笑,甚至是每一根頭發絲,都畫得那麽仔細,那麽好看。那些畫的右下角,都寫著作畫的時間,還有簡單的話語,最後落下情意深重的兩個字‘吾愛’。而那畫中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傅雅雅。

他才知道,初見的那一天,福叔為什麽會對著自己淚流滿麵。為什麽會一遍遍仿佛神魂不在地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回來晚了……’隻因為這個男人,這個到了30歲仍不娶的男人,從十幾歲開始,就愛上了自己的母親,傅家的小主人,傅雅雅。也就是那一天,傅君顏拿著那個布包敲開了福叔的門,年幼的他說:“我要強大,我要報仇。”然後,他閉上眼,悲苦而憐憫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低聲的問:“愛她,為什麽不告訴她?”那時的傅君顏明白了,愛情,容不下隱忍,隱忍,便是毀滅。

之後,他們依次取出了那幾張傅衡以防萬一而留下的巨額支票。他們從連鎖二十四小時超市開始起家,不急不躁地,一步步的建設起了自己的商業帝國。

而王家的盤子太大,所以他們深知妄圖一口吞滅王家絕對沒有可能。但偏偏因為王家的盤子太大,王軍因為死去的傅雅雅和幾年無音信的傅君顏,一日日鬆懈下心來,越發自大傲慢了起來。而那個女人又往往喜歡橫插一腳,引得底下一群大佬漸漸心生不滿。看似日漸壯大的王家,實際上已經隨著時日,開始人心不合,腐朽不堪。

深知商場規則的福叔也說:“不可硬取。”於是,他們要像白蟻一樣,一點點腐蝕掉王家的根基,從白道到黑道,讓它們一一崩潰瓦解。

而傅君顏也說,那樣的富貴太壓身,他不想要回那一切。他隻想毀滅那一切,讓王軍親眼看著,親口嚐嚐,他一生費盡心機,良心泯滅所搶來的一切,一點點消失不見的痛苦。讓所有的一切,隨著他的母親傅雅雅一起,變成夢幻泡影。

在無數個日子裏,傅君顏總會常常想起女鬼。想起她自言自語時,和孩子一樣的語氣。想起她生氣快樂的時候,那透明的身體,鼓起來的腮幫子。想起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催著他要多吃一點。想起她怕他不理他,嚇唬他說,‘我會吃掉你的哦!我真的會吃掉的你哦!嗷嗚!’想起她因為他說:“女鬼,你好像又講錯了。”之後,她氣鼓鼓地說:“我生氣了!哼!姐姐不理你了。”過了一會,她卻又會自己扭扭捏捏的飄回來,圍著他說:“好嘛!好嘛!我好像又教錯了嘛!我教你別的好不好啦!”

想起當他告訴她自己的故事時,她為他不平,她因為他難過得哇哇大哭,用她冰冷的身子抱著他,凍得他渾身打顫,卻突然覺得很溫暖。

後來,她就總是給他重複唱一首歌,她的歌聲那麽好聽,她唱:“

她在用歌聲告訴他:“不再談論黑暗,將這些恐懼遺忘,我在這裏,沒有什麽能夠傷害你。我的言語將溫暖你,予你安寧。讓我做你的自由,讓陽光拭幹你的淚水。我在這裏,在你身旁,保護你,指引你。告訴我,你在每一清醒的時刻愛我,讓夏日重現在我腦中,說你需要我陪伴你,從今至永遠。答應我,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這是我向你求的唯一,讓我做你的避難所,讓我做你的光芒,你是安全的,沒人會找你,你的恐懼遠遠在你以外……”

雖然,理智告訴傅君顏,女鬼是已經死去才遇上他。可他仍然一直在找她,一直在找這首歌,可他找不到“女鬼”所唱的那一首。雖然也有歌詞和她唱的相同的歌曲,但是曲調卻有很大不同。因此,他既失望,又期待。

直到那一年,他聽見秘書的手機鈴音響起,竟然是他魂牽多年的這首歌。他激動的跳了起來,抓著秘書的手就問:“這首歌是哪裏的?”然後,他聽見秘書小心翼翼的回答:“這是上個月巴黎歌劇院公演的《歌劇魅影》裏,全新改版的‘allIaskforyou’,曲調整體都做了改變,不過真的蠻好聽的……”

“你再說一遍!什麽時候?”成年後第一次,傅君顏的聲音激動到顫抖。

然後他聽見秘書再次重複說:“上個月。”隻一瞬,傅君顏的眼眶紅了,因為他清晰的記得,她曾絮絮叨叨地告訴他:“我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拍戲的時候累了就聽,曲調真像母親的手一樣溫柔。”她還活著,原來這時候她還活著……

然後,傅君顏在福叔的強烈反對下,在最重要的時候,毅然決然的放鬆了對王氏的打壓,放手回到了中國。

那以後,傅君顏在自己的經紀公司輝騰國際旗下,做了一名新人,接拍了第一步電影《暗影》。

傅君顏始終記得,她總稱呼自己叫小愛。可隨著他在演藝圈裏聲望越來越高,他翻遍整個圈子仍然沒有找到一個叫‘小愛’的藝人。可君顏沒有放棄,他依舊一直在尋找,找所有可能是‘女鬼’的她。找圈子裏所有的可能性,會小提琴的女藝人,會寫一手好看的行楷的女藝人,混血兒的女藝人,喜歡鼓包子臉的女藝人……可是,一次次的驚喜,一次次的失望過後,他沒有找到她……

其實,沒有認出顧寶貝,並不是傅君顏的錯。而是前世的顧寶貝,太不像那個女鬼。或者說,前世的顧寶貝太過壓抑,太過委屈,把自己藏得太深,太深……

前世的顧寶貝,是個有幾分任性驕縱的大小姐。和父親吵架,她不好意思低頭認錯。因為堅持和Jay在一起,和表哥莫諾雲翻臉大吵。在劇組,雖然工作認真,但不時還是會有負麵新聞。jay在這方麵的應對一直欠妥,而徐玫雖然在利益方麵要保護藝人,但偶爾又覺得鬧點新聞可以博人眼球,睜隻眼閉隻眼,辟謠的極其緩慢。

比如,某次天氣太熱,就有娛樂新聞傳出顧寶貝在劇組耍大牌,躲在保姆車裏不下來,導致劇組工作全部停擺。其實事情遠沒有那麽嚴重,真實原因不過是天氣實在太熱,寶貝想吹吹空調再去更衣室換衣服,結果又熱又累,在保姆車裏就那麽不自覺地睡著了。而jay去找她的時候,又舍不得喊醒她,就這麽一聲不吭的任她睡。其實這也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就這麽任著她,卻忘記了出去給寶貝收場。於是,兜兜轉轉,女神耍大牌了……

而寶貝在《憾情》裏雖然拉奏了小提琴,但之後的節目再沒有演奏過一次。她一出道就被封為‘女神’,所以經濟公司便決定讓她一直鞏固‘女神’路線。於是,隻要走出房門,顧寶貝永遠是千年不變的女神做派,精致的妝容,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淺淡的微笑,矜持而高傲的眼神。還有,‘小愛’這個名字,隻是她和jay之間的秘密。再也沒有別人知道……

所以,他和她就這麽生生錯過……傅君顏也終於因為王家而退出演藝圈,當時他總想,他還會回來找她……他的女鬼……

有王軍那樣的父親,和那樣蛇蠍一般的母親,傅君顏的‘哥哥’王歡,真正長成了個敗家子。到最後,再多的恨鐵不成鋼也抵不過王家的崩潰瓦解。當王家明麵上的生意全部破產之後,走偏門,成了王家最快東山再起的辦法。於是,王歡和自己的母親在親自押送毒品的路上,死在墨西哥邊境。而王軍在王家一盤散沙時,死於槍戰。最最諷刺的是,他暴屍的地方,正是當年,傅雅雅救他的地方。而臨死時,最後一刻,這個一生向金錢為奴的男人,竟淚流滿麵的,喊了那麽一聲雅雅,隻那麽一聲……

當傅君顏準備再次回歸演藝圈,驚濤駭浪之後,他唯一的願望隻是找到她。可是,他得到的,卻是顧寶貝的死訊……

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那麽淺淡的看著《蘋果日報》裏那些對於顧寶貝和徐玫,和jay之間的恩怨糾葛,那些關於一代女神香消玉殞的悵然往事。然後麵無表情的把雜誌放在一邊。他還記得,那一天,他在咖啡廳看見電視直播裏,顧寶貝的葬禮上,她的表哥莫諾雲不顧任何地,當著所有媒體記者的麵趕走jay,扇著他的臉破口大罵:“你他媽不要讓我看見你,你個懦夫!滾出去!我他媽不讓你窮三代我他媽不姓莫!開門,放狗!”當時他隻是莞爾的笑笑,卻在聽見莫諾雲的下一句話之後,手中滾燙的咖啡杯翻倒在桌上,咖啡髒了自己一身他仍無所覺,因為他聽見電視熒幕裏,那個雙眼滿是怒火的男人悲憤地大喊:“你有什麽資格喊我妹妹小愛,誰是你的小愛?你他媽還不給我滾?我莫諾雲的妹妹叫顧寶貝!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你給我滾!”

小愛……她竟然是小愛……那一刻,支撐傅君顏一路走來的希望,塌了……

之後,傅君顏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再次回歸娛樂圈,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席顧寶貝的葬禮。寶貝下葬那一天,天空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把天都給澆黯了。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見,這個端雅的男人,在第一鏟泥土蓋上棺木時,不可抑製而落下的淚水。所有人都看見,這個不可觸及天神般的君顏公子,在顧寶貝的墓前重重的跪下,久久垂目不語。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滿目哀戚,淚流成河……

而事後,縱觀顧寶貝和傅君顏在演藝圈的種種,卻如何也找不出他們之間有關聯的任何蛛絲馬跡。後來公子迷們尋找了好久,才翻找出,在某年某日,公子在mbc拍攝公益廣告,而那時,他在三樓,寶貝在二樓。某年某日,頒獎禮,原定給公子頒獎的女嘉賓為顧寶貝,而寶貝因拍戲沒有出席,公子因慣例亦沒有出席。某年某日,新劇原定的男主角為君顏公子,女主角為顧寶貝。而那時公子息影,寶貝和經紀公司鬧翻,雙雙缺席。

而傅君顏,隻是回到家,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一遍一遍看著所有關於寶貝的影像,看著那些和自己記憶裏,完全不同的那個‘女鬼’。直到,在一段粉絲拍攝的視頻中,他看見一次簽名會上,端著女神狀的顧寶貝低下頭偷偷鼓起了腮幫子,隻是那麽短短幾秒的時間,那麽地熟悉,那麽地似曾相似。然後,角落裏站著的經紀人徐玫伸手拍了拍顧寶貝的肩頭,接著,她再仰起臉,揚起的,又是一貫一絲不苟的‘女神’微笑……那麽好看,卻那麽不真實,那麽不快樂……

傅君顏又一次哭了,他把畫麵停頓在她低下頭的那一瞬,他摸著屏幕,滾燙的淚水如何也停不住,他伸出手背抹了又抹,仿佛癡了一般地自言自語道:“笨蛋,你沒有騙我啊……你真的很美呢……可你隻告訴我你是混血兒,卻沒有告訴我,你眼睛的眼色。可你隻自言自語說自己叫小愛,卻忘記告訴我你的名字。你還那麽迷糊,教我東西總會漏掉,偶爾錯了自己也不知道,還點頭如搗蒜的振振有詞。可你怎麽可以偽裝地這樣好?讓我一點也認不出你……你對我那麽重要,卻讓我把你,當做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後來傅君顏,莫諾雲,肖莫笑聯手打擊了寶貝身前的紀經公司,打壓了徐玫和jay。

後來,傅君顏常常出入肖家,敬肖莫笑如父,待莫諾雲如兄。

後來,有人提及‘公子您和顧寶貝並不相識,可為何當初在寶貝下葬那一天,您卻如此失態傷悲?’一向對這件事閉口不談的傅君顏卻搖搖頭,良久才意味深長地回答說:“我們認識,我能站在這裏就是因為她,我進演藝圈就是為了她。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明月光,是我心中的故鄉。”

後來,傅君顏孑然一生。三十五歲時,傅君顏車禍去世。

肖莫笑雖至始至終不知傅君顏對自家命薄的女兒癡心一片的緣由,但念他多年心誠,便找了人將傅君顏與顧寶貝合葬。

也就是那一天,在寶貝墳邊,他們挖出一個密封的小銀盒。裏麵放著一把小金鎖和一張紙條。紙條上用毛筆寫著一小段文字,:“恨不能遇見你,恨未能認出你,隻盼來世。”那字通篇是用極其工整的小楷寫成,隻有最後落款‘傅君顏’三個字時寫成了行楷,以絕筆的感情所寫,感情充沛,結字嚴謹,力透紙背……

肖莫笑和莫諾雲看著,便都不由自主地鼻酸落淚……

我如果告訴你,還有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