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得敬眨了眨眼睛,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直到蘇詠霖提起了,他才開始思考。

這一思考,還真覺得有點道理。

對啊,為什麽我們三方麵都不能做到統一對方呢?

明明處在一個分裂的狀況下,為什麽都如此的安於現狀呢?

“為什麽呢?”

任得敬百思不得其解,隻能看向蘇詠霖。

蘇詠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一個國家啊,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要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沒有外敵的情況下停下來倒也無可厚非,眼界如此,有外敵的情況下還停下來,那就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了。”

任得敬還是想不通,怎麽想都想不明白,隻能無奈的放棄,繼續追問自己最想知道的秘密。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天上人?天上,是什麽樣的?人,可以長生不死,羽化而登仙嗎?”

看著任得敬滿臉好奇甚至一副有點瘋狂的樣子,蘇詠霖便知道,這家夥已經有點魔怔了,甚至可以說精神有點錯亂了,不願意承認失敗,居然把原因歸咎於天上人這個問題上。

無聊。

“你們覺得我是天上人?非也,我不是什麽天上人,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生在海邊的富貴人家的孩子,很小的時候,我也沒什麽宏圖大誌,我隻是想著過富貴日子以終老。

是什麽時候我開始改變的呢?應該有一段日子了,具體我是怎麽改變的,我想你也聽不懂,你也不想知道,我就不說了,但是我是如何成功的,我想你一定很感興趣。”

“沒錯,我很感興趣,你說。”

任得敬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求知欲,似乎還是覺得蘇詠霖是天上人,他現在所講的正是天上的秘密。

他覺得就算馬上要死了,這個秘密也要知道,也要記住,記在魂魄裏,這樣的話說不定自己也有羽化而登仙的可能啊!

他如此奢求著。

可惜蘇詠霖並沒有說他想要知道的“秘密”。

蘇詠霖說的是自己真正的道路。

“造反之前,我在宋國和金國做了一番考察,對宋國和金國的整個社會作了一番考察,最後我認定,在金國造反,比在宋國造反容易,因為金國有兩個主要矛盾,而宋國隻有一個。”

“矛盾?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金國的主要矛盾是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但是宋國隻有一個階級矛盾,所以金國比宋國更加不穩定,起事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於是我就選擇了在金國造反。”

“民族矛盾?階級矛盾?這都是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任得敬很不高興:“你別說些我聽不懂的東西,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讓我做個明白鬼嗎?說說天上,天上!”

“我都說了沒有天上,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沒有天上?”

“沒有。”

“你沒騙我?”

“你聽不聽?不聽我走了。”

“別別別,我聽!我聽!”

任得敬生怕蘇詠霖真的走了,趕快阻攔,讓他說自己想說的。

“這還差不多……算了,我說簡單點,簡單來說,宋國,官民之間的矛盾是最大的,而在金國,除了官民矛盾,還有女真人和其餘各族人之間的矛盾,小族臨大國,各種對本族人的優待和對外族人的苛待是很嚴重的。”

任得敬也是有著充分行政經驗和學識的優秀官僚,蘇詠霖這樣一說,他就懂了。

“原來如此,你看中了女真人對漢人的欺壓,以此煽動漢人造反。”

“這隻是一部分原因,而且不是主要的,我打著光複漢家領土的旗號,吸引很多人加入我的團隊,但是我最根本的一群部下,他們並不這樣想的,他們所想的更加深刻一點。”

“是什麽?”

“你不懂。”

“哎呀!你這人!”

任得敬急了,開口道:“我都快死了,你就告訴我!告訴我!”

“你真的不明白嗎?”

蘇詠霖收起了方才些許的輕佻,變得莊重而又嚴肅。

“你或許是不明白,但是更多的可能是你根本不想明白,說白了,我做的事情是造反,之所以能造反,是有人願意追隨我,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追隨我,但凡他們能好好地活下去,為什麽要追隨我造反呢?

一個有吃有穿有房子住的人,為什麽要拋棄他平靜的生活跟隨我造反呢?還不是因為有人讓他活不下去,他心中有怒,而我,則是應運而生,把他們心中的怒勾了出來,匯聚而成憤怒的火焰,點燃這片大地!”

蘇詠霖站了起來,走到牢籠前,正視著任得敬。

“我為什麽能成功?因為我是他們,他們就是我,我的目標就是他們的目標,他們的目標就是我的目標!所以他們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我的力量就是他們的力量,數千萬人的力量匯聚在一起,難道不能改天換地嗎?”

任得敬看著忽走到他麵前直視他的蘇詠霖,滿臉都是詫異。

“他們……是誰?”

“那還用說,天底下所有的平民百姓啊。”

蘇詠霖笑了笑:“種地的農民,擺攤的小商販,碼頭搬運貨物的工人,千千萬萬為了吃一口飽飯而竭盡全力奔跑的人,就是他們,是他們的力量集中在了一起,成就了我,成就了大明。

你隻是為了自己,為了你自己的家人,最多算上投靠你攀附你的那群無恥之徒,僅此而已的那麽一小撮人,你的力量何其微小?人一死,什麽都沒了。

而我不是,我是天下人的代表,我代表著他們,為了他們而戰,當天下人的意誌匯聚在一起的時候,這股力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我還是不懂……”

任得敬滿目迷茫,搞不懂蘇詠霖的意思。

“你不懂就不懂吧,你懂了又能如何?你心中從來隻有自己的權勢,希望所有人都為了你而拚命,但是你卻吝嗇的什麽也不想給他們,你當然會失敗。”

任得敬愣了一下,隨即大怒。

“我……那你呢?你難道就不想所有人為了你而拚命?你不想駕馭他們操控他們,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勢?那你現在掌握的是什麽?”

“我從沒有這樣想過,他們拚搏奮鬥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們自己。”

蘇詠霖搖了搖頭:“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們了,他們不是為我而拚命的。”

任得敬一愣。

“什麽?”

“他們不是為我拚命的,他們是為了家人得到的土地不再失去,為了讓家人可以不用承擔苛捐雜稅,為了讓家人不用受到官吏和地主豪強的欺淩,為了讓他們臉上的笑容不再失去。

他們從來不是為了我這個明國皇帝而拚命,我告訴過他們,不需要他們為我拚命,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他們隻需要為自己和家人拚命就夠了。

當千千萬萬個他們為了千千萬萬個家庭而拚命,千千萬萬個家庭向著同一個目標拚搏的時候,大明何愁不能昌盛?區區夏國,何愁不能覆滅?”

任得敬終於完全不能理解蘇詠霖的意思了。

他搞不明白蘇詠霖說的到底是什麽。

這不是瘋子的瘋言瘋語嗎?

如果不能用恐懼和威嚴樹立威望,不能用嚴懲和賞賜作為駕馭下屬的手段,不能讓所有人為他而拚搏,這個秩序怎麽建立起來?

沒有一個明確的上下尊卑製度,沒有一套邏輯嚴密的上下尊卑的思想體係,這個秩序怎麽能建立起來?統治怎麽維持下去?

他到底是怎麽做這個皇帝的?

這個大明國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

和天上界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蘇詠霖真的隻是一個普通人嗎?

任得敬不明白,他的腦袋裏一團亂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當然,這並不重要。

他很快就和一群被捕捉的任氏子弟們一起被處斬了,以造反和弑君的名義遭到處決。

臨死之前,任得敬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麽蘇詠霖會說那樣的話,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帶著永恒的疑惑和若有若無的不可置信,任得敬的頭顱沉沉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