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正傳

45.無可取代a 他沒說:保重。 沒說:小心點,別讓人發現。 這裏就在邊界附近,如果要困住他們,爭取時間,除了主動出擊沒有別的辦法。 可夏明朗隻有一個人,他會怎麽做?陸臻一點也想不出,但那是夏明朗,他莫明其妙的覺得有希望,陸臻忽然發現,他真的像相信上帝那樣的相信他。 陸臻能做的,隻是快一點,再快一點,找到幫手,多一分力量,多一點時間,夏明朗活下來的機率就越大。 長夜,漆黑如水,陸臻穿行在危險的叢林中,在顯眼的位置留下隊裏內部約定的標記,隻是左腿上的傷口早已崩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而左肩的傷卻越發的灼痛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其實夏明朗的判斷有錯,或者說他的判斷沒有錯,但是他又說謊了,陸臻肩上的刀傷的確是中了毒,這是一種很粗陋的土質蠍毒,但傷重時,仍然致命。陸臻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黑影迎麵襲來,終於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當常濱和肖準發現陸臻時,他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手中的槍還在待射狀態,身邊有一團火,他分明就是豁出去了,要麽讓隊友找到,要麽讓敵人找到。 一隊A組失聯了大半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夏明朗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與大家失去聯係,於是全中隊的人馬都在向這個區域靠近著。

可就算是身經百戰,當他們看清陸臻的樣子時還吃了一驚。 所謂血染緇衣本以為是文學上的誇張,原來不是的。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整件作戰服都被鮮血浸透,完全變了顏色。肖準馬上撲上去試了一下脈搏,還好還好,還活著。 陸臻一直強撐著一口氣,略一翻動,人就醒了過來,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也分辨不出誰是誰,隻是虛弱吐了幾個字:“水,地圖……” 那兩人一陣疑惑,但馬上掏出了陸臻要的東西。 陸臻把一壺水全澆在頭上,抹了把臉,手指按到自己腿上的傷口裏用力一攪,縫線崩脫,一陣尖銳的疼痛頓時襲上來,將神智從混沌中拔出了些。

“臻兒?你幹嘛?”常濱嚇了一跳。 “聽著,我撐不了多久。”陸臻一手操作電子地圖,一邊力求以最簡單最準確的語言說明夏明朗的方位和麵臨的困境。 “靠你們了……”他用最後的一點神智看到他的隊友鄭重的點頭,然後眼前一黑,陷入無際黑暗中。 情況已經發出去了,肖準趕去支援夏明朗,並在行進中聚合人手,常濱則負責把陸臻背出去,呼叫直升機,馬上送醫。 陸臻中毒頗深,從臨時醫務站一路轉送到了四軍大,本來以陸臻的身體素質,這種蠍粗毒在這個劑量上應該不是致命的,但是陸臻其它的傷勢太重,失血過多,引起了並發性的感染與生命力的衰竭,從送入醫院起就一直在昏迷,卻不能深眠,眉間深皺,掙紮不休,像是在做著什麽最可怕的夢。

病危通知書一單一單的下,常濱嚇得守在門口,一刻也不敢離開,揪著醫生不肯放。 心力衰竭,到了這種時刻,所有的醫療手段都隻有輔助作用,關鍵還是要看病人自身的身體素質和意誌力。 在黑暗中掙紮,極深的疲憊層層席卷上來,前方像是有個黑而甜的誘人所在在招手。 而他累了! 極限的疲憊,血已經流盡了,每一縷肌肉都酸痛難當,骨頭好像已經碎成了粉末,陸臻猶豫而躊躇,放棄嗎?放棄了就不再痛,要不要放棄,能不能放棄?可是,他看到夏明朗在背後向他招手,子彈緩慢的從夏明朗身體裏穿過,一幀一幀的定格,血濺出,在黑暗的底色上開出豔怖的花,每一瞬的神情都看得分明。

他看到那雙眼睛,原本凝然深重暗藏玄機的眼睛,此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寫滿了溫柔,慈悲的溫柔,我懂,我都懂。 但是緩緩的合上去,不可挽回的合上去,無情的幕布,掩去所有的光彩煥然。 所有令他心動,神搖,至死都不能放棄,不能拋棄的一切。 不! 陸臻在黑暗中怒吼,猛然睜開眼睛,天地間一片炫目的白。 “你醒了?”常濱興奮的湊上來。 “他死了嗎?”陸臻目光凝定,筆直而銳利。 “沒!”常濱斬釘截鐵。 嗬……陸臻放鬆的一笑,整張臉的線條都柔和下來,閉上眼沉沉的睡去,這一次,他非常徹底的昏睡了三天,期間斷斷續續的醒過來,都迷糊得厲害,不過是喝點水又倒下了。

“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了。”主治醫師聽到常濱報訊說陸臻已經醒過一次,馬上衝過來檢查,不由得嘖嘖稱讚:“你們這些人啊,身體素質真好,換別人,十個也死沒了。” “那是。”常濱笑得頗有得色,隻是眼底總染著層憂慮。 等陸臻再一次徹底清醒時,他已經在軍區醫院裏了。徐知著看到他睜開眼,馬上歡喜得像是撿到寶一樣,滿臉眉飛色動:“你醒了,沒事了?” “人呢,都?怎麽就你一個來慰問英雄?”陸臻假裝不滿,可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徐知著。

徐知著沉默了一會兒,陸臻看到他病房的門關上,馬上問道:“他呢?” 徐知著道:“你要答應我冷靜點。” “死了?”陸臻幾乎從床上跳起來。 徐知著連忙按住他:“沒,沒有,失蹤,我們的人還沒撤回來,邊防上也在幫著找,會找到的。” 陸臻脫力的坐下去:“我睡了多久了?” “五天了。” “沒有一點消息嗎?” 徐知著用力高聲叫道:“隊長是不會死的!!” 陸臻被他震得一愣,半晌,緩緩點頭,對啊,隊長是不會死的,沒有人可以殺死他,有誰能殺死上帝? 陸臻想了一會,問道:“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 “當然!完成了!”徐知著聲音一硬,臉上一派鐵血的恨意。

陸臻疲憊的淺笑:“不錯啊,氣勢挺足嘛。” “掃平了,一個沒留。”徐知著的臉色緩和了點:“看你那一身的血,兄弟們全爆了。” “還有沒有人受傷?” “小肖傷比較重,他第一個到的,中了兩槍,還好都是穿透性的,後來大家都到了,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徐知著閉上眼睛把臉埋到雙手裏,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慘烈的戰鬥,硝煙與戰火充斥了整個天地間,極豔的血做的花一篷一篷的開出來,散落,染透征衣,侵染鐵血的戰魂,陸臻默默無言,手掌按在他的脊背上。

陸臻這種屬於毒傷,來勢猛,好得也快,不到一周就恢複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腿上還有傷,早就可以下床了,隻是邊防上一直沒有消息,何確派了大批人馬出去,可是找不到。 失蹤! 陸臻失笑,這叫什麽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夏明朗啊夏明朗,你真狠。 46. 無可取代 b 一中隊的那些兵都是血性漢子,發了瘋似的把那塊原始森林 都 搜 了一個多星期,每寸土都鏟過了,連片衣服都沒摸著。 那片林子危機四伏,夏明朗還沒找到,特警那邊已經傷了好幾個,十天了,能找著也該找著了,大隊宣布暫時停止搜索。

一群閑沒事把50公裏負重當散步的鐵漢們個個抱頭痛哭,都知道沒希望了。一個人,還受著傷,十來天了,那林子裏什麽沒有,毒蟲蛇蠍,豺狼虎豹。 陸臻是書生,雖然沒人敢拿他當書生看,可是大家心底裏還是很關照的。更何況這次的任務是他們兩個一組,他回來了,夏明朗死了,那是什麽滋味,他們不敢想。 然而總是這樣,當所有人都覺得陸臻一定會哭的時候,他總是笑的,無論如何笑比哭好,又不是哭過了就不會痛! “真狠呐,真狠。”他笑著搖頭。

這妖人,到死也不放過他。 既然打算好了要去死,那就別說什麽廢話,現在也是,死 都 死 了,也不肯給個準信,也讓人死心。 不過,陸臻捫心自問,那句話,那句原來夏明朗說他也懂的話,他想不想聽? 當然是想聽的! 無論這句話說完了,他們兩個是陰陽相隔也好,生死與共也好,他還是想聽,想要至少有一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他也是被愛著的,他不是一廂情願。那不是前輩對後輩的縱容,不是兄長對弟弟的寵溺,那是愛! 那麽死亡呢?一點希望也沒有的死亡,和頭發絲那麽一線僥幸的失蹤,哪個好? 陸臻笑意更深:你是想拖我一輩子啊。

“果子,你別笑了好不好?你笑得我頭皮都炸了!”徐知著眼眶紅了。 “他這不是還沒死嘛,我哭什麽呢?就算他真死了,我也不能哭啊,我還得好好活著呢!對吧?”陸臻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魂散了,遊離四方去了,不知半路上,可還能與你遇見否?夏明朗? 陸臻恢複得很快,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快,他接受了夏明朗的消失,就像當初接受他擊斃人生中第一條人命時那樣的坦然,並且無畏。 夏明朗失蹤,一中隊群龍無首,雖然日常的訓練如舊,卻失掉了神韻。

“人選不好找啊!”嚴頭傷心碎骨的衝著陸臻抱怨,夏明朗啊夏明朗,都叫你不要再做獨孤求敗了。 陸臻體諒的點了點頭,可惜他無能為力,他不是夏明朗,夏明朗也不是他,夏明朗有的他沒有,他有的夏明朗也沒有,所以注定他無法取代他,站到那個位置上去,他與他,是鏡子的兩麵,最相似卻也是最相反的人。 是的,人選太不好找,雖然夏明朗可能打不過方進,沒有陳默的槍法好,不像鄭楷軍械全能,在技術上與陸臻也不能比,但他是夏明朗,他可以服眾。

就算是再去找一個人,他會比徐知著更準,比鄭楷還要武器大全,同時還擁有陸臻這般精細的科學家大腦,他也不是夏明朗,他很難服眾。 他手上的兵,全是他一個一個從地裏收來的,一隻隻削切成型,都有他精巧的設計與計算。 不過隊長的人選問題畢竟不由陸臻關心,嚴頭愛才心切,急匆匆的趕末班車把他送去軍區參加一個電子偵察訓練營,也不是真為了要提高什麽,隻是希望陸臻能出去散一下心。像陸臻那種精密的腦袋瓜,單單心理幹預是沒有效的,他會把心理醫師幹預掉。

陸臻走的時候很平靜,徐知著握著他的手問他會不會就此離開,陸臻搖了搖頭,堅定的告訴他:不會。 徐知著覺得他可能這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午後,陸臻就那樣看著他,說:“對不起,我把你的隊長弄丟了。” 徐知著搖頭,其實他很想說沒關係,可是他說不出來,怎麽可能沒關係,但逝者長已,他更看不得活人受苦。 “小花,如果隊長真的回不來了,那還有我。” “陸臻,這事兒不怨你,我們都沒怨你。”徐知著實在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

陸臻一根根的拔地上的草,小心翼翼的抽出最中間那一針細細的芯,眼淚砸下去,無聲無息,掛在草葉上,倒像是露水。 “陸臻?臻兒?” “可是,嗬……他不在了。”陸臻本想笑,可是笑到半的時候,眼角被悲傷壓垮。 你不在了,夏明朗,如果你真的已經不在了,讓我成為你。 抱頭痛哭這種事徐知著做不出手,左顧右盼的,眼睛裏已經糊得什麽都看不見。百般無計,他張開手臂抱著陸臻,壓抑了聲音的哭泣,整張臉**的,淚水滴到泥土裏,被悄無聲息的吸幹。

天高雲闊! 陸臻一離開基地,不再對著老熟人,精神頓時跨下來許多,似乎倒真可以算得上是在放鬆,後來開會的時候遇到肖立文,打點起精神跟他寒暄了幾句,過了兩天,他便看到那個高大強壯的滿足他對軍人最初想象的家夥虎踞在門口。 “周營長。”陸臻主動上去打招呼,他與他,曾經共謀一醉,老戰友相見,總有難言的親切感。 “喲,我還正想去找呢,小肖打電話讓我過來勸勸你,我就說了啊,這人是我能勸得住的嗎?” “周營長,有什麽事嗎?”陸臻笑起來。

“你小子。”周源大手一揮:“周營長,周營長的,也不嫌繞口。” 陸臻又笑了。 周源盯著他看了會,忽然皺起眉頭:“真有那麽大的事嗎?” 陸臻一愣,有點錯愕。 “你那事,我去,問了一下,不太合規則,不過也就那麽回事兒,徐知著那小子,跟我說你現在傷心得要死,整個人怪裏怪氣的,讓我照看著點。” “徐子就這性格,看得多,想得多,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你好?拉倒吧!是,你倒也沒傷心得要死,我看你根本就是死了。

魂沒了,人還在,就剩個殼子了。” “不至於吧。” “我還想說呢,至於嗎?!” “周營長,你言重了。” 周源一臉的無奈:“別笑了,老子最煩你們這種人,酸吧嘰嘰的成天套個殼子,什麽不好學,學夏明朗那死腔調?是爺們想哭就哭,要笑就笑,你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眼睛裏跟堆死灰似的。” 陸臻怔了怔,笑容都散了:“你別說他壞話,我不想聽。” 周源被他堵得一愣,搖頭:“得,你也就剩下這一口氣了,我說,你是不是想跟著他去啊!至於嗎?他那事我從頭到底問過了,又不是你害死的,你這是碎哪門子的心啊?” 陸臻沉默無言,可到底還是紅了眼眶,曲曲折折碎了的淚光全含在眼睛裏。

周源這下是真的被唬住了,他領了眾人的心意,受托來照顧陸臻,想不到竟照顧出這麽個結果來。 是啊,戰友死了,傷心啊,撞上這種事誰不傷心?他與夏明朗不過是數麵之交,憑的是英雄惜英雄的豪氣,不能跟他們這種寢食同步事事不離的交情比,可是乍一聽到夏明朗的噩耗也傷心鬱悶了好一陣子。 不過傷心歸傷心,可也沒傷成他那樣的吧,整個人都灰了,風一吹劈裏啪啦就得碎掉,周源猝手不防,不知道要怎麽罵下去了。 “周營長,讓我先靜一下吧。

” “你……你你,你自己小心點兒,想想你們那隊長,夏明朗那死脾氣,你當他會樂意看你這樣兒?”周源強瞪著的眼睛倒也漸漸的濕了,胡亂揮手,一肚子火氣不知道衝誰發似的,到後來,還是一拍腦袋,灰頭土臉的走了。 演得很壞嗎? 陸臻回到招待所對著鏡子看,還不賴啊,笑得跟當年一個樣嘛。 不過,好像,是真的變了,刻骨的滄桑,一夜之間就滲入了眼底,原來那笑容似竹,幹淨清爽;現在笑得像鬆,濃重而沉鬱。 他畢竟還是不像夏明朗,夏明朗像梅,鋼筋鐵骨,卻華麗魅惑,是妖異而誘人的存在,骨子裏又有一脈硬氣。

他不像他,他不是他,他也做不了他,於是他無可取代。 無論他想用什麽方式來留下他,他終究還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