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誠眼中銜淚,卻不敢任其滴落,因為他知道,一旦在他父親麵前哭出聲來,那後果可就比早上挨的那兩下嚴重多了。父親對付起兒子來,有時候是不啻仇寇的。

趙挺之見兒子這窩囊幅樣子,心下一陣氣苦,覺得這近二十的苦心栽培是打了水漂了。他忽地意興索然地說道:“罷了,罷了,和你這個蠢材也商量不出什麽結果來——”轉身就要離去。

趙明誠回過頭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他忽然用他那顫抖的雙手一把從後麵抓住了趙挺之的衣袖,嘴裏說道:“阿爹,不能走,你一定要替兒子報仇!”

趙挺之回過頭來,淡淡地問道:“報仇,找誰報仇?”

趙明誠一愕,期期艾艾地說道:“自然是那對姓李的狗男女,讓禦史參劾李格非那個老匹夫,讓他到嶺南和蘇大胡子做伴開荒去。至於那個李大,就派人去打他一頓,讓他在床上躺上十天半個月下不來,無法參加科考——”

“夠了!”趙挺之冷冷地打斷道:“真是奇蠢無比,那李大如何我就先不說了,那李格非更加動不得!”

“為什麽?”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同意把那參劾李格非的折子延遲遞上去嗎?”趙挺之反問道。

“不——不是為了把那個狐媚子騙進門嗎?”

趙挺之眼神一冷,道:“那小丫頭算個什麽,若是她能進門,我憑著她的父親取得一個‘大義滅親’的名聲倒也不錯。隻不過,我豈能為了她而壞了我的大事!事實上,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和章相公去商量延遲遞交。你難道不知道最近小皇子病重,官家無心朝政,一天到晚就和那群禦醫們在一起問病情的進展,又在民間甄選名醫。為此,前些日子,太史局上書說,探查到最近有客星犯主星之兆,要大赦天下才能化解劫難,官家竟然不通過朝議就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也可見他如今一心就想要結善緣、贖罪孽,又豈會輕易加罪於臣子?現在這時候彈劾李格非,官家隻會象征性地略作懲罰,非但扳不倒他,反而會讓他輕易逃過一劫!因為你以後再也不可能用同樣的緣由再去彈劾他一次!而以李老頭為官的謹慎,要抓住他的把柄又是何其困難!所以,這事必須放一放,等官家的心思重新轉回到朝政上來再說。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如何處理我們的內鬼——”

“內鬼?”

“你這蠢材怎麽還不明白,若不是內鬼把你的計劃透露給李大知道,然後又由李大轉述給李家那個丫頭,她豈會翻臉那麽快?難道李大那廝真有迷惑人心智的魔力不成?李大遞給那丫頭的肯定不是什麽情書,而是這件事情的真相!”

趙明誠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又喃喃地說道:“這內鬼又是誰呢?”

趙挺之淡淡地說道:“這件事,除了我和你知道以外,就隻有章相公和羅有德了,你說我們這四個人中,誰最可能是這個內鬼呢?”

趙明誠略一思忖道:“章相公是當今唯一的宰相,權勢滔天,若是有意要對您不利,也用不著使出這樣的手段來。況且,章相公做事一向講求直來直去,光明正大,不會在背後捅人。因此,這個內鬼肯定羅有德了。”

趙挺之搖搖頭,說道:“這也未必,這羅有德是我一手提拔出來的,一向對我忠心耿耿,完全沒有理由因為這點事情而得罪我的。因為這件事情,即使捅出去,對我的傷害很小,官家最多隻會斥責我一番。但是,他自己還要長期在我手下幹下去,他難道不擔心我會對他不利嗎?”

趙明誠點了點頭,道:“那,您是說,應該是章相公?”

趙挺之眼神一冷,瞪了趙明誠一眼,道:“蠢材!你剛才還說章相公不可能的,理由還說得像模像樣,怎麽轉眼間卻又變了立場?像你這樣沒有自己的想法的,以後如何在這險惡的官場中立足?”

趙明誠哪裏想到一句話又引得老頭子不高興,惹來了一陣臭罵。當下,他隻有躬身點頭應是。

趙挺之歎了一口氣,說道:“章相公是最不可能的,我和他相識多年,雖然算不上知交,但對他的脾氣也算是摸得很清楚了。況且,我隻是央求他同意撤銷彈劾而已,並沒有對他說以後還要重新彈劾!”

沉吟了一陣,他又喃喃地說道:“到底羅有德是有意還是無心的呢?難道他家中也有內鬼?”

趙明誠忽然插口道:“到底是他還是他家人透露出去的,我們隻要試探一下,不就真的了!”

趙挺之見趙明誠忽然變得一臉自信,心下暗暗驚奇,便問道:“你倒是說說,咱們該當如何試探?”

趙明誠說出一段話來,令趙挺之連連點頭。

於是,趙明誠獲得了近幾年來第一次誇獎:“你這人雖然蠢笨一些,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但說起耍弄陰謀詭計,確實有一套。”

趙明誠正在為這樣的“誇獎”鬱悶不已的時候,就聽趙挺之又說道:“既然你有這方麵的天賦,我便成全你。近日府裏新來了幾位江湖中人,武功身手頗為不錯,你要對付那個李大,可以隨意支配他們。但是有一點你要把握好了,決不能出手把他打傷,那樣的話,全天下都知道是你幹的。要是鬧起來,咱們未必討得了好去,要知道,李清照可是和那位‘十娘子’關係很不錯的!”

趙明誠眼前一亮,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道:“阿爹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弄得那直娘賊生不如死,有苦都說不出!”

羅府。

羅家的家主羅有德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右補闕而已,在這高官雲集的汴京城裏,他隻能算是一個小小的蝦米而已。

不過,羅家的這份家業卻和主人的身份大不相符。能把家安在人流如織,繁華無比的南門大街,這本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很多四五品的高官都做不到,羅有德這個小小的右補闕做到了。

而且羅家的宅子絕不算小,宅子的門又高又寬,匾額上“羅府”這兩個鎏金大字龍飛鳳舞,看起來很有氣勢。雖然此時夜幕剛剛降臨,路上雖有些朦朧,但行路還是十分方便的。但是羅府大門的左右兩邊,各掛著的一個燈籠卻早已點亮。兩個燈籠下邊,各有一名守閽在這裏肅然而立。

這威嚴的氣派,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小的官員的宅子,倒像是當朝宰執的府邸。

這時候,一個看起來頗為威嚴的中年人輕輕地搖著扇子走了過來。走到兩位守閽麵前,他一收扇子,道:“兩位太保,在下有事要求見你們老爺,煩請通報一聲。”

一名守閽見他這大冷天的還帶著一把扇子,心下早把他歸為神經病一類,哪裏還願意正視他一眼,便不耐煩地開口道:“我家老爺今日沒空,改日吧!”

那中年男子也不生氣,轉身就要走開,一邊走,一邊還輕輕歎道:“既然是人家貴人事忙,不願見,那就罷了!”

另外一名守閽見這人衣著華貴,儀態威嚴,不敢怠慢,連忙喚了一聲:“官人請慢走!”

那中年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煩地回過頭來,說道:“走又不讓走,留又不讓留,羅補闕的家人倒真夠微風的!不知道這位太保又有何事賜教啊?”

那守閽聽到這樣明顯的諷刺,臉上微微一紅,賠笑道:“官人息怒,我這位兄弟是新來的,還不曉事,您可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請問官人如何稱呼,小人通報的時候,也好有個交代。”

盡管這守閽的態度已經相當好了,那中年男子卻毫不領情,揮揮手道:“不見便算了,哪裏來這麽多規矩?”

人往往就是這樣,對方越不客氣,你就會越把對方當回事,對方越客氣,你反而不把他當回事了。眼前的情況就是這樣,那中年男子脾氣越大,那守閽口氣就越發軟弱:“官人若是不願見高稱呼,小人也不敢勉強。隻是官人可否至少賜告是為何事而來,小人進去也好通稟!”一邊說話,他一邊努力堆起笑容來。但是心中的心酸和臉上的笑意交織在一起,卻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的滑稽。

那中年男子卻毫不領情,不耐煩地說道:“真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右補闕,竟然有這樣的架子,真是佩服,佩服!”

那守閽聽見此言,頓時急了,連忙解釋道:“官人誤會了,我家老爺確實是有事在身——”

那中年男子嘴裏發出一聲冷笑,道:“不就是家中走了一個書童嗎?竟然弄得這般神經兮兮的——”

那守閽臉色又是一變,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怎麽知道的?”他還記得,就在半個時辰以前,老爺親自吩咐,家中有人失蹤的事情,誰也不許傳出去。若是傳出去了那後果就是“嘿嘿”,至於這“嘿嘿”代表什麽,雖然老爺並沒有明言,但從他那一張黑得不能再黑的黑臉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絕不會是很輕易就能“嘿嘿”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