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雙腿微舒,顯得十分的無力。事實上,你若是一眼看見他,會覺得他渾身都沒有什麽力道,他太瘦了,整個人身上,根本看不出有肉的地方。幾個月以前,他還不是這樣的,二豎凶橫,就是一他這樣帝王之尊,終究也是無力抵擋。
但他一雙眼睛卻依舊是炯炯有神,一雙眸子裏麵寒芒畢露,就仿佛他全身的力氣都聚集在了一雙眼珠子上一般。
李唐還是第一次從趙煦的身上感受到如此強勁的壓迫力。他這一刻的緊張倒不像是以往那樣裝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事實上,他此刻感覺到的,已經不隻是緊張這麽簡單了,而是恐懼。他知道自己和死神之間的距離,已經十分近了。麵對死亡,很難有人毫無恐懼,李唐不是蓋世英雄,自然也難免有所恐懼。
當然,由於預先有所布置,趙煦想要殺他滅口也並不容易,但若趙煦真動了此心,李唐最多也隻能憑著自己的反製之策和他博個同歸於盡。但這個選項,不到萬不得已,李唐是絕不願選擇的。李唐現在活得很好,家有嬌妻美妾,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溫馨得很。兒在事業上,李唐也算是頗為成功了,年紀輕輕,身居一個不錯的位置,在大宋這個並不需要太多的本事,單憑資曆就可慢慢升遷的時代,以後至少能混個高幹當當。
生活這般美好,就算是皇帝的性命,李唐也沒有理由以自己的性命去換。何況,趙煦這個皇帝,最多也隻能維持半年的性命了。
“你都知道了?”
趙煦的聲音很平靜,就像話家常一般。但是,在這偌大一個寂靜無聲的大殿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個聲音來,卻有一種陰森的感覺,雖然如今還是白天。
李唐一臉的茫然:“陛下所指的是什麽,微臣有些糊塗!”
趙煦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你真的不知道?朕可不喜歡自己的臣子在朕麵前裝糊塗!”
李唐頭皮發麻,嘴上卻兀自強撐:“陛下所指何事,可否給個提示,微臣真的一點也不知!”
趙煦終於發出了一聲輕輕的笑聲。隻是不知道這是冷笑還是真心實意的笑。
“你真的不知?太後的‘病’,是怎麽回事,你真的不知?”
李唐心下一沉,趙煦將這句話徑直問出口,也就相當於承認了這件事本就是他所做的。但李唐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聽不懂是他麵前唯一的活路,他隻有繼續耍賴:“微臣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那是什麽病,若是陛下於此加罪與臣,臣也無話可說,但私心裏難免不服!”
趙煦“哦”了一聲,細細地重複了一遍那“才疏學淺”四個字,好像要從這四個字裏麵擠壓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一般。
“既然你自承才疏學淺,一點小病尚且束手無策,你還有什麽好不服的?”趙煦試探著問道。
李唐吭聲說道:“陛下,微臣乃是進士科出身,平日裏所學的,都是經史,從來沒有真正學過醫科,那岐黃之術也隻是通過一些醫書自學而成的,可謂中途半端,上不得台麵。陛下讓微臣為陛下看病,微臣自覺身為臣子當仁不讓,也隻好勉為其難,但微臣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醫術能超過當朝的太醫。如今,太後的病就連禦醫們尚且束手無策,微臣一個連醫士都算不上的進士科臣子,如何能拿出什麽好的辦法呢?望陛下明察!”
趙煦捏著鼻子“嗯”了一聲,心中暗暗對自己的判斷生出一絲懷疑來:“看他的表情不似作偽,難道真看不出老太婆的毒是我下的?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以往他所治的病,雖說都是疑難雜症,卻都還在‘病’的範疇之內,至於毒,他未曾嚐試過,似乎也不足為奇!況且,就如他所言,他的正學乃是經史,岐黃術隻是他的興趣愛好所在,就連一個像樣的師傅都未曾拜過,就算他憑著豔豔之才,學成了一身不錯的醫術,也很有可能在某一方麵有重大的缺陷。”
趙煦對於李唐,本來並無殺心。因為李唐雖然知道一些別人並不知道的宮闈隱秘,但這些秘密,不久就要公開的,過了這段時間之後,這些秘密就全無價值了。況且,趙煦如今也還要依仗李唐來保養身子,也不好動他。
今天卻出了一個意外。原因便是長公主命梁從政前去請李唐來。以往向太後自己也請過太醫,但太醫們的口徑出奇的一致,每個人都說自己無能為力,向太後見眾人都束手無策,便也死心了。她雖然知道李唐醫術不俗,但也不怎麽相信他能強得過天天浸泡在醫書裏麵,從醫多年的太醫們。反而是趙煦“孝心至誠”,竟然將所有被傳召的太醫都拘禁起來,命他們“不想出辦法休想出宮”,讓向太後對這些太醫們都心存愧疚,也不願再召其他人進宮了。
但今天長公主趙婧卻忽然想起了李唐,也不顧向太後的反對,命梁從政立即去傳召。別人的命令可以不聽,就算是皇後的懿旨,梁從政都可以違抗,但長公主的鈞旨,梁從政卻是一絲違抗的心思都不敢起的。趙婧是誰啊,那是一句話就能決人生死的,她雖然至今從來沒有直接或者間接致人死命,但梁從政卻知道,趙煦絕對可以因她一言而殺很多人。
李唐進宮的時候,趙煦正在紫宸殿送別遼夏兩國的使者。梁舯昶和耶律延禧都對這次談判的結果比較滿意。
梁舯昶所滿意的是,這次談判的過程比想象中要簡單多,結果也好多了。雖然從今天開始,這繁華熱鬧的汴京城,他是不能再呆下去了,這有些遺憾,但回到西夏之後,不免要升官發財。比起所失去的,他所得到的要多得多,這當然值得高興。
耶律延禧對於宋、夏兩國締結和約的事情當然也高興。畢竟這樣一來,西邊邊陲的問題就能得到緩解了,他可以專心對付國內的叛逆和即將發生的叛逆。
而所謂“即將發生的叛逆”,也是耶律延禧這次南行的主要收獲,一直以來,他都把生女真那些野人當做溫順的小狗,想不到他們卻是野狼妝扮而成的,若非這次足夠幸運,還真發現不了這個秘密。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次南行雖然沒有獲得他最初想要得到的南國美女,卻也算得上收獲頗豐了。畢竟,沒有美女,隻要他的江山社稷還在,他的皇位還在,以後有的是機會尋找,但若是這百二金甌都成人家的物事,他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更不用談什麽美女了。
趙煦也有他的滿意,他的滿意是源於梁舯昶和耶律延禧的滿意。客人們對自己的招待滿意,他這個東道主自然是滿意的。而他更為滿意的是,客人也對他的“加餐”滿意。
臨別之際,三人居然都生出了一點依依惜別的情愫,便把個紫宸殿當做了嘮嗑閑話的場所,居然話起了家常。
但就在此時,忽然有人來向趙煦稟報李唐進宮的消息。趙煦一聽,臉色當場就變了,隨意和兩位使者酬酢兩句,將他們送走,便徑直來到了崇慶宮……
如今的趙煦,心情也是極為矛盾。若是殺了李唐,自然一了百了,他的弑母之事就不會有泄漏的危險,但殺了他同樣有很多不利之處。就比如,他自己的病……
趙煦也陷入了躊躇之中。
李唐雖然一臉的平靜,但心中也翻起了陣陣波濤,他已經感覺到,眼前的趙煦正處在殺機最強的時候,若是此時不能打消他的殺機,今日很可能就要葬送在這裏了。
“公主殿下方才說——”李唐忽然開口說道。
他知道這樣沉悶下去,趙煦很可能會對自己下辣手。反正他自己也是死定了,隻在一個遲早的問題,他應該不會願意冒著風險留下自己的。李唐也知道趙煦對關心的便是趙婧,她的名諱很容易勾起趙煦的興趣。
李唐所走的,是一步險棋,走得不好的話,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反而勾起趙煦的怒火,讓他堅定了殺心。但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唯有一試。
果然,一聽得“公主殿下”四個字,趙煦眼中的殺機頓時斂去:“哦,公主說了什麽?”
“殿下言道,讓臣和那些太醫們共同商議一番,或可找到症結所在,想不到話音剛落,陛下就到了!”
趙煦眼中閃爍不定。提起趙婧,她才想起了一個問題:趙婧和範曉璐是最好的朋友之一。若是範曉璐的丈夫莫名其妙地沒了,趙婧會有什麽反應呢?
有了這番顧忌之後,趙煦果然殺機頓消。李唐在旁邊,一直密切注意著趙煦的一舉一動,見到他的臉色緩和,李唐終於暗暗舒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條小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接下來,就是如何保住自由還有以後不被滅口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