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一個人又站在那裏等了許久,才見趙煦一臉怒氣地走了過來,跟在他後麵的,正是童貫。

李唐正要行禮,趙煦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愛卿不必多禮了,進來說話吧!”

進了屋子,趙煦也不絮叨,直接進入了主題:“愛卿可知道朕今日為何延誤許久嗎?”

李唐點頭道:“聽內侍說起,是被太後召去了,微臣想,太後舔犢情深,和陛下多談一會,也是理所應當的。反正臣也是閑著,多等一會子,也算不得什麽!”

趙煦眼中閃過一絲怨毒之色,冷哼了一聲道:“太後,舔犢情深?朕的母親還在的時候,她就和姓高的那個女人一起壓製她,使得我母親終於鬱鬱而終,她對朕也許真有一點母子之情,畢竟,就算養一條阿貓阿狗都不會完全沒有感情。但這感情也算不上多深,她心中喜歡的,還是老九吧!”

老九就是趙佶。由於趙煦兄弟中有一個是剛出生就夭折了的,有時候算在兄弟排行之內,有時候又不算,所以趙佶有時候被稱為“九大王”,有時候被稱為“十大王”。

李唐聽見趙煦毫不掩飾地抱怨太後,心下有些尷尬,隻能是靜靜地聽著。皇家畢竟也是有自己的家務事的,他們家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和普通人家也並沒有什麽區別。

趙煦又說道:“愛卿可知方才朕和太後之間因何事而導致不愉快嗎?

李唐暗暗苦笑道:“這我若是能猜到,豈不是神仙了嗎?家事一想都是最瑣碎的。”他靜默了一會子,還是搖頭道:“還請不下示知!”

趙煦道:“還不是因為廢後之事。她聽說朕要廢後,就像要廢了她本人一樣,反對之列,前所未見。朕就奇怪了,想當初,朕廢孟後的時候,她怎麽吭都不吭一聲,今日倒來和朕說什麽朝廷體麵,什麽夫妻情意。她身為婆婆,就該一碗水端平的,豈能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決定朕的作為,決定國家大事?說句不好聽的,今日若不是十妹忽然前來拜會她,朕說不定當場就和她吵起來了!”

李唐一聽,這才知道太後巴巴的派人來找趙婧的原因,看來也不是普通的找她敘話,倒是找她滅火了。不過,從這點上來看,趙煦廢後的決心也確實已經下了,不然的話豈能為了輕易和太後發生正麵的碰撞。

趙煦等了一會子,見李唐並無回應,有點奇怪地問道:“愛卿,你覺得如何?”

李唐暗忖道:“你要廢後的原因,我豈能不知道,現在不隻是我,還有我手下的那麽多馬仔都在為我兒子的上位而鬥爭,你要扶我兒子的母親上位,我豈有不答應的?”但是,他臉上卻假作沉吟,終於說道:“臣以為,這廢立之事乃是陛下的私事,應當由陛下一言而,臣身為外臣,豈能過問?說句不好聽的,今日別人過問了廢立皇後之事,明日會不會有人要過問廢立儲君之事,甚至會不會有人要行霍光之事,也未可知了。所以,臣一個外臣,對於此事還是不該過問!”

李唐這話像是沒有表態,其實卻是很巧妙地表了態,而且他的話說得十分的漂亮,就連他自己說完,也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是那麽具備拍馬屁的天賦。

果然,趙煦臉上的陰翳消散了一點,他靜靜地坐下來,道:“若是人人都如愛卿這般忠心、曉事倒也罷了,就是有些人,總喜歡在朕麵前表現他的忠義,沒有魏征的本事,卻要東施效顰,學魏征的作為,真是讓朕好生難受啊!”

李唐繼續煽風點火道:“陛下不必在意,總有那麽一些人,喜歡為別人挑刺,借以顯示自己的本事,陛下越是和這等人計較,這等人就越是會覺得受到重視,然後就越發鬥誌昂揚。反之,陛下若是無視他們的存在,不去理會他們,他們自然會感覺無趣,然後就閉嘴了!”

李唐一邊說著,一邊暗暗覺得慚愧,雖然看不清自己的麵孔,但他覺得自己此刻一定是掛著一幅奸詐的麵孔。因為他剛剛這番話,往往都是曆史上那些奸佞引誘皇帝偏聽偏信的一番歪理。李唐一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有說出這番歪理的時候。

果然,趙煦很配合地“龍顏大悅”,臉上剩下那點陰翳立時不翼而飛,他很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愛卿所言,真是字字珠璣,所謂金玉之言也不過如此。很好,被愛卿這麽一說,朕頓時覺得身子也沒有怎麽不爽利了。也好,愛卿就先回去吧,今日就不必為朕把脈了!”

李唐連忙道聲:“多謝陛下誇獎!”告辭出了東書房。門口自有隨侍趙煦的小黃門殷勤地領著李唐這位皇帝跟前的紅人出宮去了。

且說趙煦這邊,靜靜地坐在那裏,待得李唐走遠,才轉向身旁的童貫道:“童伴伴,你覺得如何?”

“童伴伴”這個稱呼,立即勾起了童貫很多的回憶。記得趙煦很小的時候,對章惇、趙煦之輩,都是以“伴伴”相稱的,隻是親政之後一般都是直呼其名。當時,童貫倒也不覺得這稱呼有甚稀罕之處,但是過了這麽多年再次聽見,心內還是震撼了一下。同時,一股少有的柔情在他心中湧起。

宦官自來都被人們妖魔化了,一般人提起宦官,無不冠以“閹豎”“腐寺”之類的蔑稱,好像宦官就是沒心沒肺、貪婪饕餮,鮮廉寡恥之輩。其實不然,宦官也是人,也一樣具有人的思維,隻是很多宦官失去了男兒之根後,心理發生了一定的扭曲,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真摯的感情。

童貫自己沒有後代,以前帶趙煦確實有討好的成分在,但內心裏也著實是疼愛著趙煦的。甚至在潛意識裏,童貫已經把趙煦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為了自己的前途,他雖然勾結這個,勾結那個,但他始終都沒有直接打過趙煦的主意。隻是這些年來,趙煦權勢日盛,而威嚴也隨著權勢的增加而增加,以至於童貫漸漸的隻敢敬畏,都不敢疼惜了。

而“童伴伴”這個稱呼,又把童貫心中那已經接近死去的柔情重新喚了起來。童貫猛然發現,眼前的這個人,還是當年在自己懷裏又哭又鬧的小孩子,隻是他已經褪去了稚嫩,換上了一臉的成熟。但這些,都無法抹去童貫心底的那些回憶。

童貫一雙頗具威嚴的眼睛裏滲出了些許眼淚,他掩飾著回過頭去,順手擦了一下快要流出來的淚水,這才重新轉頭過來,輕輕地說道:“李縣令所言,十分有理!”

雖然童貫在心中是恨透了李唐,李唐是第一個不但捏著他的把柄,還肆無忌憚地用之來威脅他的人。但童貫還是不敢反抗,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李唐的眼裏。這種未知就轉化為了恐懼,他對李唐可算是恐懼到了極點。就算如今身在皇宮大內,而且隻有他自己和趙煦二人單獨麵對,但他仍舊是不敢說李唐一句不是。

趙煦點了點頭,道:“童伴伴也如此說,那朕的決心也可以下了。不過,在行廢立之前,還有兩件事情需要做,隻是,朕身邊——”

童貫心下一激動,連忙接口說道:“官家何出此言,官家身邊不是還有老奴嗎?”話一出口,他頓時就後悔了。他終於回過味來,不對啊,官家方才渲染這一番氣氛,不就是為了自己這句話嗎?既是如此,還巴巴的鑽進這套中,豈不是太過蠢笨了些?

隻是,童貫話已經出口,再想收回,已經是不可能了,隻好繼續假作堅決,盡量使自己看得心甘情願一些。

童貫的這些表情變化,趙煦豈能不看在眼裏,他眼中閃過一絲奸計得售的笑意。他和任何人都不同,從他懂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告訴自己,感情根本就不是什麽東西,隻是用來達成自己目的的手段而已。對於一個皇帝來說,感情,絕對是貽害自己的毒物。所以,除了對“她”以外,他就沒有對其他任何人付出過真的感情。也正因為如此,他偶爾“真情流露”一下,往往具備很好的效果,就比如說——這次。

隨即,趙煦眼中又閃過一絲感動之色,道:“都說患難見忠臣,一點也不錯,朕就知道,不論什麽時候,伴伴你都是站在朕的身邊的!”

童貫也是滿臉感動地望著趙煦,心中卻在暗暗叫苦。既然趙煦使出這樣的手段來引誘自己幫他辦事,那這件事的難度,就可想而知了。

趙煦又說道:“第一件事,比較簡單,從來廢立都不是無緣無故就可以進行的,總要有個名頭才是——”

童貫連忙點頭道:“官家放心,這名頭,總會有的!”

趙煦讚賞地說道:“伴伴做事,朕一向都是放心的。還有這第二件事嘛——”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童貫隻好湊耳過去,趙煦便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童貫一聽,眼睛瞪得老大,“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渾身發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