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由於上次章惇對殿中侍禦史發怒之事,後來的所有朝會不論趙煦是不是休朝,群臣們在等的時候,都十分規矩。這也很是苦了他們這些老頭子了,因為趙煦幾乎每天都要讓大家等上良久,而且很可能還是一場空等。已經有不少言官上了折子促請皇帝勤政,但這些折子遞上去之後,一概石沉大海,趙煦還是一如既往地遲到甚至跳票。

但是,今天的早朝和往日不一樣,群臣剛剛列好隊,趙煦便到了。

群臣們心裏都有些忐忑。今上已經很久沒有按時早朝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個道理他們這些文化人都懂。

而且,他們都知道這個“妖”是什麽,因為站在這大殿裏麵的都是天子近臣,科考出變故的事情,就是市井小民都知道了,他們豈能不知道。不過,明知道這個“妖”是妖在何處,群臣們都惴惴不已。

因為他們都覺得這樣大的案子,不可能一時之間就處理幹淨的,既然肯定沒有處理幹淨,那以陛下的急性子,又豈能不大發雷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雖然這句話用在大宋朝的皇帝身上,是太誇張了。但大宋朝的皇帝也是皇帝,理論上他是可以置很多人於死地的。陛下雷霆震怒不要緊,他們隻是擔心自己遭受了池魚之殃而已。

趙煦顯然也是一夜都沒有睡好,眼中布滿了血絲,原本白淨得有些荒涼的臉上更是結了一層青色的苔蘚,令人望之更添幾分畏懼。

群臣偷眼看見官家這德行,連忙都把頭低了下去,生怕被他那雙無神的眼睛瞥見,被叫出來奏事。那些這兩天上了折子勸諫皇帝勤政的言官此刻都是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要出這種鬼事情,那折子就先壓一壓,過些日子再遞上去了。反正他們是言官,不做事別人也難以說什麽。

一如既往的行禮程序完畢,趙煦的話匣子打開,就是一大串,而且句句誅心:“朕想,殿裏的諸位,都是國朝的棟梁之臣了,對於國事也一定不會漠不關心。不錯的,一如諸位所知的,我國朝出現了這樣大規模的科舉醜聞,終於出現了啊,百年以來最為世人所稱道的國朝科考,終於在朕的手上出問題了!諸位的心情如何,朕不知道,但是朕很惶恐,很憤怒。大家一定都在想:上麵那個皇帝老兒今天心情不好,對不會遷怒於咱們呢?”

“朕來告訴你們,不會的——暫時不會的。朕現在沒有心情理會其他的雞毛蒜皮,朕現在隻盯著這件案子,別的一概不理會。有司如果能把這些事情處理好了,對朕有個交代,對萬千士子有個交代,對天下百姓有個交代,對丹青史卷有個交代,那麽,朕可以對你們那些小動作視而不見,暫且放過你們。若是有司做得不好,不能讓朕和天下臣民滿意。朕就不得不考慮一下,這朝廷是不是已經腐朽不堪了,你們這些拿著厚祿的重臣們是不是都盡心為民請命了?這樣一來,朕說不定就不得不更換一些能做事,也願意做事的人上來。反正,我大宋一向是人才鼎盛,換了別人,也一樣能把這朝廷事務處理得一樣好!”

“你們在互相看什麽?平日裏你們不是很喜歡結黨營私,攻訐政敵嗎?你們那些小動作以為朕都不知道?這時候知道怕了——早些時候怎麽不怕?怎麽不多想著做點事情?為什麽遇事的時候總要推脫?”

群臣紛紛低下頭去不敢言聲。

應該說,趙煦打擊麵如此廣泛地抨擊群臣,確實是有些駭人聽聞了。甚至以撤換滿朝文武為要挾,這在大宋朝曆史上更加是匪夷所思。但是,他此刻在盛怒之下,說話已經渾然忘記了分寸。而群臣們絕大多數都有點問題——風氣如此,能全節的臣子太少了。大家心下有愧,被他一說,哪裏敢出言辯駁?

趙煦見群臣都鴉雀無聲,噤若寒蟬,這才稍稍消了點氣,道:“殿前司何在?說一說你們昨日的成果吧?”

由於趙煦得知科考泄題之後,第一時間就把殿前司的都指揮使下獄了,所以此時負責統領殿前司的是副都指揮使。他就是昨日和呂頤浩一起去抓捕明教那個猥瑣護法的那個為首的軍官,名喚李大壯。

聽見趙煦傳喚,李大壯連忙出班奏道:“臣李大壯叩見吾皇,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煦冷笑一聲,道:“朕有一個可以幫我傳送科考試題出去的侍衛親軍,長壽是萬萬不敢奢望的,隻希望不要有一天成了亡國之君才好!”

李大壯本來還因為抓住了矮護法而有些沾沾自喜的,覺得這周末著也該算得上是將功補過了。況且,他原本並不是殿前司的主將,泄題的罪責再怎麽也算不到他的頭上,倒是這次捉拿欽犯乃是他親自帶隊的,那欽犯十分凶悍,甚至他本人都差點丟命。這樣的大功,趙煦提也不提,隻是一味指責泄題之事豈能讓他不心驚不已。

他心下甚至有些涼涼地想道:“陛下莫不是對殿前侍衛親軍失去了信心,要撤換掉所有的大將吧?”越想,他越覺得這個揣測有道理,頓覺後腦勺涼颼颼的。

大宋雖然對士大夫一向優容,幾乎從來不殺。但對於武人卻是猜忌甚深的。雖然已經從製度上製約了武將的發展,但皇帝和百官都還是把目光緊盯著武人。以至於武人之首的樞密院幾乎都是由文人坐堂的。所以,對於李大壯來說,丟一旦出事了,丟官還算是輕的,就怕性命有礙。

於是他咬了咬牙,決定把昨天押送矮個護法去大牢的途中發現的一件物事拿出來。

當下,他狠狠地磕了一陣子頭,道:“陛下千秋鼎盛,萬壽無疆,此乃臣內心無比虔誠之語,陛下明鑒!”

東班的那些文臣聽了他一個武人竟然把馬屁拍得這麽響,心下不平衡起來,暗暗鄙夷:“沒文化,真可怕!拍個馬屁都不會講策略,這樣直來直去的,真是太也沒有技術含量了。”

趙煦顯然也對他這個馬屁不甚感冒,淡淡地說道:“閑言休絮,朕來問你,昨日命你司抓捕那出售考題的欽犯,你等可有進展?”

李大壯一聽,心下又是一緊,他忽然想到抓到的並不是那直接出賣考題之人,而隻是他的一個同黨而已,若是那人並不知道太多詳情,自己豈不是——

他咽了一口口水,道:“啟稟陛下,那人已經被他的同黨殺了滅口——”看見趙煦身形一動,就要發飄,他連忙硬著頭皮接了一句:“隻不過,他那個同黨現已成擒,臣已將此人押赴大理寺獄——”

趙煦臉色略鬆,又轉向東班,問道:“大理寺,你們怎麽說?”

大理寺卿連忙跺了跺腳,他後麵的沐雲會意,連忙出列奏道:“啟稟陛下,昨日大理寺獄確實曾接納過一名由殿前司送過來的欽犯。隻是那欽犯被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而且雙腿被利刃砍傷,血流不止。臣雖然已經為他延請了良醫,隻是未等那醫士趕到,那欽犯便已然斃命!”

李大壯頭上的冷汗再次冒出。他一直是以為那矮個子武藝高強,自由療傷的本事,雖然腿上受創很重,但也不至死命。但沒有想到他竟然就這麽死了!他心下不由暗暗後悔,當初就算是為了怕他逃跑,可以用刀背把他的腿擊折啊,為什麽卻偏偏直接動刀子砍呢?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算是他送一個活蹦亂跳的欽犯進去,很快也會變成一具死屍出來,因為大理寺負責此案的推丞本就是明教的副教主!

趙煦不怒反笑,回頭望著李大壯:“你還有何話要說?”

李大壯一咬牙,脫口說道:“啟奏陛下,此人雖死,但臣在押送他的過程中,發現他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臣撿到這件物事的時候,周圍還有不少的禁軍軍士在場,可以證明臣並不是誣陷於他。這件物事足以證明此涉案之人的來曆!”

說著,他便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來,高高舉過頭頂。便有宦官步下陛來,接了過去呈到趙煦手上。

趙煦接過一看,卻是一個木製的精巧小人兒,做工頗為精良,人物栩栩如生。那小人兒一身白衣,胸前左邊刻著“二宗”兩字,右邊刻著“三際”二字。

趙煦端詳了半天,沒有看出端倪來,便問道:“隻憑這個小人兒,如何斷定那欽犯的來源?”

李大壯道:“啟奏陛下,此乃邪教明教上層信徒隨身攜帶之物,那木製的小人兒就是所謂的‘明尊’。那‘二宗’‘三際’便是明教的基本教義。二宗指明暗,隱喻善惡。三際指初際、中際、後際。”

此言一出,群臣“嗡”的一聲,發出一陣竊竊私語之聲,趙煦則是臉上一冷,那手上的小人兒便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