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正月

天啟四年十一月初五,長生島。

黃石正在欣賞吳穆給他的禮物,一把精美的長刀,刀刃是千錘百煉的精鋼打造,側麵用兩抉生鐵夾住。磨得通體透亮的晶瑩刃麵有如一麵鏡子,黃石在上麵看到的麵容甚至比銅鏡更清晰,緊緊夾住鋼刃的熟鐵也打磨得非常光滑、手指從刀身上撫過,竟然感覺不到任何凹凸。

吳穆靜靜地看著黃石把玩那把刀,很有耐心地一直等到黃石長歎著抬起頭才開口說話:“黃將軍還滿意麽?”

“真是一把寶刀,”黃石對這把長刀愛不釋手,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一把刀不知道要花費多少人力、財力,把刀在空中輕輕回旋了一下,無論重量還是刀身的弧度都是無懈可擊的,真是一把精品。

“咱家上個月寫的信,魏公公聽說黃將軍愛刀後,立刻讓人日夜趕工、打造了這把刀。”吳穆把黃石舊刀的式樣畫在圖上寄走,他記得黃石曾經抱怨過那把刀不夠沉,所以這把刀的重量還專門加了一成。

刀鋒在板凳上輕輕滑了一下,略無遲滯地開出了一道深深的刻痕,比後世的鋼刀還要鋒利得多。黃石不禁感歎起皇權的威力,刨去來回路上花費的時間,短短幾天大內的能工巧匠就能拿出一把為自己量身訂做的武器:“多謝魏公公了。”

吳穆用少有的謙卑姿態一禮:“魏公公說,要咱家替他老人家向黃將軍道謝。”

黃石忙不迭地避開這一禮,然後飛快地回了一拜:“魏公公的大事了結了?”

“大獲全勝。”吳穆笑嘻嘻地告訴黃石,朝中的東林黨已經是一敗塗地,這次的京察會把朝中的東林官員統統趕出京師,天啟天子本來已經猶豫著同意重審廣寧案了,著到吳穆的密奏後更是勃然大怒。他當著魏忠賢的麵把禦案都掀翻了,連聲大罵熊廷弼和王化貞誤國。東林黨饒二人不死必有情弊。

魏忠賢要地這個東西隻是個引子,他的目標不是熊廷弼也不是王化貞,而是政敵東林黨。所以黃石覺得他在密折上署名還是安全地,吳穆這封密奏隻會給魏忠賢和天啟看,而且出自一個不相幹的太監之手的密奏也不能作為審訊的資料,從曆史上來看太監的密折也基本不做保留。

不過黃石還是刻意防備了一手,他在裏麵集中火力狠狠痛罵了王化貞,希望這能促使魏忠賢在未來毀掉這檔案。萬一被崇禎看見了。自己在密奏裏表現出的義憤也算是留了一條退路,自己頂多是屬於被少數壞分子蒙蔽利用了地好人。

“孫先生幾次要求回京麵聖,”即使是在私下裏,吳穆還是不敢直呼帝師的名諱,不過臉上的表情還是透露出了他內心的得意:“聖上連續下了三道聖旨、要孫先生坐鎮關門,無須回京。”

黃石曾暗自揣摩過天啟皇帝的心理,幼年喪母的天啟也從來沒有從他那個好色的老子那裏得到過什麽父愛。從後世的資料上看。黃石覺得天啟似乎是個孤獨自閉的孩子,對身邊的一些熟人表達出了過分的依賴。比如紅丸索中,天啟竟然會在他老子的彌留之際要求封他的養母李選侍作皇後——這樣他的養母就能名正言順地當太後了。而在東林黨把李選侍轟出宮的時候,天啟會不顧體統地落淚。再往後他這種似乎是對母親的依戀就轉移到了客氏身上,天啟對客氏百依百順,作為皇帝的天啟麵對客氏的時候驚人地使用“吾“作為自稱,而大、小魏兩個太監為客氏爭風吃醋這種齷齪事兒,天啟為了讓客氏開心竟然能不顧自己的身份跑去做仲裁人。

同樣,黃石感覺天啟對父愛的依戀投射似乎落到了孫承宗身上。每次這個孤僻的皇帝一看到孫承宗,就會高興地笑起來,還會滿心歡喜地說道:“心開。”在天啟四年底東林黨和閹黨的生死決鬥中,孫承宗曾要求回京陛見、魏忠賢聽說之後嚇得魂都飛了。他的幕僚也都魂不附體地嚎叫:“孫閣部回京,公與吾等皆成齏粉也。”

所以魏忠賢一再借口山海關軍情緊急,說服天啟連連下旨阻礙孫承宗進京、把孫承宗扳倒後閹黨仍然傾盡全力地阻止孫承宗和天啟師生見麵。不過也就僅僅如此了,和其他那些被整得死去話來地東林黨不同。魏忠賢也意識到孫承宗能得到天啟毫無保留的信任,讓皇帝同意把孫承宗下獄是魏忠賢從來沒有膽量去嚐試的行動。

終於盼到吳穆開始說重點了:“孫先生的奏章聖上看了,孫先生主張要大力援助長生島,”吳穆似乎想嘲笑一下孫承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閹黨對孫承宗的畏懼也影響到了他,最終吳穆還是沒有敢多說廢話:“黃將軍,魏公公可是說了你的很多好話哦,所以聖上就許可了。”

真爽!黃石心中讚歎了一下穿越者才能有的手腕,什麽叫本事?能叫天啟最信任的孫承宗和客氏、魏忠賢說好話才叫本事。

“魏公公親自派人去為黃將軍挑鎧甲,”吳穆把鎧甲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但接下來的幾個字他咬得更重:“一千五百具!”

黃石欣喜若狂:“多謝魏公公了,多謝吳公公了。”

吳穆大度地一揮手,反正也是慷京營之慨,又沒有花他一個子:“這個月中旬一定到長生島,魏公公會派宮裏的人監送,保證沒有飄沒,送出京的時候還會加上一百五十具以防路上損失,所以隻會多,不會少。也不要黃將軍打點,魏公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總之,這事兒就包在咱家身上了,黃將軍隻要派人往庫房裏麵搬就行了。”

要不怎麽會是閹黨贏呢?別說人家這事做的就是漂亮。

千恩萬謝地離開後,黃石馬上找來了楊致遠:“把庫房裏剩下的重甲點點,我記得還有六百具吧?準備裝給東江本部運去。告訴鐵匠們不用打鐵甲了,專心造火銃、長槍和頭盔。”

“對了。”黃石喝住了正要領命離去的楊致遠:“你可以偷偷給賀定遠報個喜。他的騎兵鐵甲有著落了。”

救火營鳥槍換炮的工作完畢,價值二十幾萬兩銀子的物資對大明來說不算啥。對整個東江鎮來說也就是一年的銀餉,但集中到一個小小的長生島那就是非同小可了。

天啟四年的魏忠賢還沒有什麽自信,這批給長生島地物資既是獎賞,也是為了避免惱羞成怒的黃石倒戈去幫東林黨,不過剛才臨走前吳穆還是作出了最後的提醒:“黃將軍,有魏公公在,什麽物資都好說。但魏公公不喜歡聽到壞消息,咱家也不能容忍失敗。無論是咱家交給魏公公,還是魏公公呈給聖上的,必須是一次又一次的捷報!”

幾年來地浴血奮戰才說服孫承宗給了一千具,而給魏忠賢提供提供黨爭炮彈就撈到了一千五百具,黃石不禁感慨果然還是出去當婊子賣來錢最快:“孫閣老,魏公公,我不會讓你們二位失望的。”

寬甸前線東江軍還是被兩藍旗死死壓製住。和兩紅旗相比,兩藍旗的規模無疑要大得多,其中鑲藍旗就擁有六十一個牛錄超過六千戰兵。部署在遼南的兩紅旗統共才五十二個牛錄,還沒有鑲藍旗一個旗大,現在鑲紅旗還撤走了。

金求德、趙慢熊正和黃石討論這份情報,李雲睿誌得意滿地坐在三個人的下首,等待對他的提問,他在黃石麾下混得很不錯,情報部門的地位越來越高。

“毛帥的目標還是比較大。看來建奴對遼南不會有大舉進攻了。”金求德做出了判斷後,趙慢熊也點頭表示讚同。

說實話黃石也對遼南地形勢看不懂了,他記得曆史上後金會趁連續擊敗東江本部的機會,再次大舉南下攻擊旅順,張盤也會在這次戰役中被漢軍出賣而死。如果黃石所知道的一樣,毛文龍也已經派遣大批精壯來支援旅順了。他的如意算盤本是等後金軍進入大連灣以後,自己率軍趁後金軍頓兵堅城之下時在他們的後腦上敲一棍子。

現在如果能合旅順、長生兩軍之力,黃石認為夾擊加偷襲打垮兩紅旗毫無問題,隻要自己主動出擊替張盤解圍,再來一場大捷,那副將的位置就到手了。問題是後金的軍事部署已經完全亂套了,看起來他們的心思都用來對付長生島了。

“這是末將製定的冬季攻勢計劃,請大人過目。”金求德拿出了一樣三份,李雲睿照例接過了給他的那份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一會兒他會對情報資源能不能支持軍事行動做出判斷。

這份計劃裏的主要目標是沿海的烽火台,長生島的水營會運送三百人攜帶大炮去拆這些箭樓。不過金求德也認為拆的速度未必趕得上修的速度,參謀部認為後金地可能對策是“你拆你的,我蓋我的”,反正手裏有大批農閑的遼民,閑著也是閑著。

隱藏在內陸的後金軍會對明軍構成威脅,李雲睿倒是認為這個沒哈可怕。明軍憑借海路有絕對的機動力優勢,後金軍野戰部隊估計會采用守抹待兔的策略,但上千騎兵的集結位置還是瞞不過長生島的耳目的。可是反過來說這種行動對明軍情報網絡也沒有什麽幫助,一段海岸的烽火台被拆掉了,其後的敵軍也肯定會提高警惕,情報軍官還是不能冒險潛入。

黃石對這個計劃很不滿意:“我們還是要設法野戰,尋求一場正麵交戰吧。”

現在救火營已經編製了五個步隊、一個馬隊和一個炮隊,在孫承宗的糧食援助下,步兵的訓練已經基本完成了。長生島還得到了兩千五百具鐵甲,這更是大大減輕了軍工生產的負擔、士兵全體換裝了麵縣頭盔,還又生產了數門火炮。

每個步隊編製四百人,其中有正副隊官、鼓手、旗手等十人,還有二百四十名長槍兵和一百五十名火銃手,經過調整大多數的老兵都已經被訓練成火銃兵了。現在的火銃手果長都是以往的功勳士兵。而長槍兵果長則是普通的老兵就能當上了。火銃手的標誰裝備除了門火銃,還有一根加上魚叉頭的支棍和一把長匕首——就是一尺五的槍刃裝個手柄。經過研究長槍林下的老鼠戰還是這種叉子和長匕首最有用。

當然,理論編製是理論編製,現在長槍兵的比例還是遠遠高於理論編製,到天啟四年十一月中,長生島由於不用生產盔甲,所以已經擁有了一千五百根槍刃。但火銃卻不到四百。黃石已經下令把大部分槍刃鐵匠改去磨槍管了,這導致了炸膛現象的再次出現。

馬隊是兩百戰兵。除此以外還編了輔兵二百人,輔兵用來幹割草、喂馬的工作,以便讓戰兵能充分休息。

根據紙麵上的營編製,還應該有一果十騎的營近衛來保護一正兩副的營官。

黃石和鄧肯討論過後給炮隊地編製也是二百人、四門三磅炮和兩門六磅炮共六個炮組,每組裏麵有組長、炮長和三個炮手。五個搬運手、兩個工匠、三個馬夫、車夫和五個大盾牌兵。大盾牌兵沒有攻擊武器,他們的使命就是保證火炮在敵軍弓箭威脅前也能完成裝填和射擊,這樣每個炮隊還要編八個果的長槍兵來保護。

戰兵待遇當然會比較高一些,比如吃飯的時候多條魚就是福利之一,所以麻煩來了……鄧肯堅持要把所有的炮隊成員都算成戰兵,但賀定遠等人說什麽也不同意,不僅馬夫和搬運手一定要算成輔兵,就是大盾牌手他們也不認為是戰兵範疇。

無論如何,手裏有了這樣一支野戰部隊後,黃石就傾向找個機會進行一場正麵作戰。

但金求德飛快地進行了反駁:“大人。末將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以我救火營的裝備和訓練,當然能擊潰建奴兩、三千人。但建奴雖然不清楚我救火營真實戰力,可我部已經名聲在外,建奴正紅旗絕不肯和我部兩千餘戰兵交戰的。如果我部深入內陸的話,因為缺少馬匹就很容易被兩到三個旗圍攻。”

趙慢熊正在慢慢地想,黃石也沒有打擾他就問李雲睿:“李督司怎麽看?”

“卑職也讚同金遊擊的看法……如果大人要一次出動全營,那肯定還要兩千左右的輔兵隨行,這就是四千以上的大部隊,卑職無能,這麽大規模的行軍,我長生島的細作絕對無法完成掩護,這樣的實力是隱藏不了一天以上的。”

黃石估計四千人光運上岸、休息、完成整頓就要三天時間,而遼東再大,三、四天後後金的大軍也開過來了。再說黃石也問過楊致遠,四千人在外十天就能把儲備的醃肉、鹹魚和幹糧都吃光了,還得把島上所有地生產都停下來。

聽完黃石講述的頓慮以後,參謀長金求德又提出了新的看法:“大人,大軍在外消耗太大,我們還是先把眼前的建奴消滅掉吧。”

金求德說的是南信口對麵地那個堡壘,本來後金軍圍著長生島在南、北信口修了三個碉堡。蓋州之戰後又修了三個,現在已經形成了犄角之勢。黃石之所以一直不敲掉他們是希望這些大型堡壘能占用一部分資源,而且他覺得這反正是嘴裏的肉,土木結構的碉堡在大炮麵前不堪一擊,用不著太急著吃掉。

趙慢熊的意見總算出來了,他主張再忍忍,等春耕開始就好辦了,後金各旗的旗丁就要下地耕作了,除了白甲兵以外的大部分戰兵也要去幹活,這樣留給長生島的行動時間也就更充分了,畢竟這次總動員的規模可以更大。

“那個時候動員的話,對我長生島的生產傷害也極大。”黃石搖了搖頭,農忙時期總動員是兩敗俱傷的做法。天啟四年他打算出動兩千人力去搗亂,楊致遠那邊就哭天喊地了,這次一動員就要四、五千人,麵子上可能很光鮮,但自己也要受內傷。

“可以讓孫大人支援些糧食,”趙慢熊拚命地眨眼:“遼西那邊有的是糧食,要比自己種快多了。”

“孫大人這次給了不少了,我們必須要做出些成績來。”黃石長歎了口氣,現在軍事問題已經不完全是軍事問題了,還扯上了政治因素,魏忠賢那裏估計也不會有太長久的耐心。雖然他不知道寧遠戰役在這個位麵會不會發生,但黃石知道如果遼西爆發大戰,以現有的能力他是什麽也做不了的。

“本將決議已定,等南信口封凍,我軍就殺過去,將海岸上的建奴一舉消滅。”這樣好歹也有些斬首,加上吳穆的如花妙筆,大概能對付一氣了。

天啟五年正月,北風又一次吹過南信口海峽的時候,黃石一邊命令秘密動員救火營,一邊下令停止例行的鑿冰活動,準備渡海去偷襲正紅旗。

“咱家剛才去找黃將軍了,聽說你一大早就來海邊,所以就找來了。”一聽這尖嗓門,黃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吳穆走上岸邊的高地,跟著一起眺望南信口對岸,海邊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還有不少看起來是被驅趕來的漢族百姓,吳穆觀察了一會兒:“黃將軍,建奴在幹什麽呢?”

黃石自嘲地輕笑了一聲:“建奴在鑿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