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鋼錠

最近幾年以來,明軍在遼東半島連連獲勝,而後金軍屢屢挫敗,遼東漢人奴隸私下紛紛哄傳後金政權氣數已盡。天啟五年後,努爾哈赤殘酷的民族政策和遼南明軍輝煌的軍事勝利對後金漢軍形成了兩麵夾擊,下層漢軍早就心向長生島,就是後金的核心漢軍也變得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連少數八旗旗丁都開始動搖了。

在這種情況下,海州以南的局麵已經類似一座活火山,底層的漢民、漢軍“人心思變”,中層的漢軍將領首鼠兩端。位於頂層的後金八旗野戰軍,已經是賴以壓製住這座火山不噴發的唯一力量,一旦八旗野戰軍不複存在,那麽醞釀已久的仇恨、不滿和投機心理就會立刻爆發出來。

皇太極本希望在複州之戰中一舉殲滅遼南明軍,借此威懾遼東半島的漢民、漢軍,並從而挽回軍心士氣。但複州一戰過後,後金軍在遼東半島南端已無立錐之地。複州之戰的結果更是隨時可以泄露出去,而且沒有人知道這消息傳到遼中地區會變成什麽樣,而且在今天這種恨後金不死的氣氛中,傳說中的情況肯定會比真實情況還要慘上一萬倍。

所以早在複州之戰剛結束沒有多久,大貝勒代善就統帥殘存精銳出發,舉火星夜趕赴蓋州。這三個後金旗主都明白,那些從複州帶出來的百姓肯定會有宣揚後金慘敗的,而且這個消息沿著官道會傳播得比長了翅膀還快。要是有人聽信了這個“謠言”,認為後金軍主力已經覆滅的話,那麽他隻要振臂一呼,海州以南的形勢立刻就會不可收拾。

代善就是在和時間賽跑,隻要他能及時把軍隊帶到蓋州,他們認為還能壓製住漢人的蠢蠢欲動。至少能嚇住那些漢人將領。當然莽古爾泰和黃太極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在遼東半島的後金軍已經是外強中幹了,他們再也沒有力量對抗漢軍地大規模反抗了,隻要有漢將展開叛亂,那麽必然就是星火燎原之勢,他們希望代善至少可以守住蓋州,保證這幾萬後金野戰軍的退路和糧道。

天明後莽古爾泰和皇太極也帶領著軍隊以最快速度北返,路上皇太極看莽古爾泰悶悶不樂,就笑著安慰他道:“五哥。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掛懷?”

莽古爾泰愁容不減,左臂用大布條吊在脖子上:“以往就算輸了,至少也知道輸在那裏,和這黃石兩戰,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麽輸啊。”

皇太極臉色變換了幾次,終於也有些泄氣地說道:“嗯,這黃石暫時恐怕隻能智取。不能力敵了,不過也就是暫時。”

聞言,莽古爾泰的眼睛就是一亮,脖子也突然向著皇太極那邊伸長了幾寸:“如何智取?”

皇太極本就是隨口一說,他聽到問題後眼神變得有些飄忽。沒有回答莽古爾泰而是苦苦思索起來,良久,良久,皇太極輕輕搖了搖頭:“所謂智取。無外用間,但對黃石這招是沒有用的。”

莽古爾泰收回了脖子,臉上微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接著就是一曬道:“這並非英雄好漢之計!我想要聽到的是——能堂堂正正在戰場上砍下他黃石首級的計謀,比如設伏什麽的。”

皇太極輕聲歎了口氣也不多說,就和莽古爾泰各想各地心事去了,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又想了良久,莽古爾泰突然發出幾聲吭哧。皇太極抬頭一看,他五哥已經憋得滿臉通紅。

“唔,我隻是想問問……”莽古爾泰耳朵都有點紅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完就停住了。

一怔以後,皇太極就連忙湊過去問道:“五哥可是奇怪,我為什麽說反間對黃石沒用麽?”

“嗯,嗯,是的。”莽古爾泰說話的聲音變得纖細起來。臉上也有些扭捏之色。

“離間。離間。安能離無隙之君臣?豈能間互信之文武?”皇太極雖然不知道長生島的核心機密,但對黃石和朝廷、東江本部、山東登萊和遼東都司府之間的關係還是有所耳聞的。他第三次無力地搖了搖頭:“先有縫隙隔閡,後離間計可用焉,如果雙方關係是周瑜之於孫策,或是關張之於劉備,那不叫智取而叫自取其辱。”

天啟五年七月初三,長生島

黃石收到長生島老營的來信後,就把部隊交給了金求德和吳穆,自己則飛馬趕回長生島。

才踏入老營沒有一會兒,鮑久孫就聞訊趕來了,見麵後就唱了一個肥諾:“卑職參見大人。”

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鮑九孫的見麵禮,急匆匆地說道:“免禮,立刻帶我去中島。”

兩人到了中島以後,鮑九孫滿臉得色地把一塊鋼錠展現給黃石看,中島地煉鋼爐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煉出了第一爐坩堝鋼。這鍋鋼水在完成造渣工藝後,被澆鑄成幾塊鋼坯,雖然這鋼坯離鋼材還很遠,不過好歹總算是鋼了。

說話期間鮑九孫就又遞上來一把粗製濫造的鋼刀,這把刀隻是開了一個刃,外帶後邊加了一個木製的把手:“卑職手裏這把刀,就是用這鋼錠打出來的,請打人過目。”

黃石接過那把鋼刀端詳了起來,身邊的鮑九孫則喋喋不休地敘述著打造鋼刀地困難:“大人明鑒,一開始卑職讓幾個鐵匠用這鋼錠打刀,但他們弄壞了好幾把家夥也沒有能把鋼條從這鋼錠上切下來。後來卑職讓他們把鋼錠整個抬到火上去烤……”

“且慢。”聽得津津有味的黃石猛然打斷了鮑九孫的陳述,臉上略帶緊張地問道:“是木炭火吧?”

鮑九孫一愣,連忙肅容拱手說道:“大人明鑒,自從大人三年前交待要用木炭火打造兵器以來,卑職一日不敢或忘,這次大人又事先反複交待過,卑職又豈敢不用心呢?”

所謂鋼就是碳、鐵合金。其他的雜質去除得越幹淨越好(當然有很多有益地合金金屬,但是黃石不知道),黃石一直強調隻許用木炭打造兵器,就是怕煤裏麵的雜質滲透到兵器裏。黃石本來就知道鮑九孫一向細致用心,但這點鋼錠實在花了他太多銀子了,所以不免有些“關心則亂”。看到鮑九孫一幅誠惶誠恐的模樣,黃石也心生歉意:“你辦事一向穩妥,我說錯了。對不起。”

“大人言重了,折殺……”

“好了,繼續說這刀吧。”

當時鮑九孫地幾個鐵匠把鋼錠燒得通紅,然後總算是切了幾塊鋼條下來,然後就趁著炭火把這幾根鋼條打造成了刀身,最後再磨開刃、加上木柄。

“大人想不想試試這把刀?”鮑九孫嘴上問得客氣,但他嘴裏一邊問,一邊就打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人飛快地抬來了一個重逾百斤的四腳支架,等這個支架在黃石麵前擺好後,鮑九孫還親自在上麵架了一根很粗的熟鐵棍,他心中那股顯擺之情已經是溢於言表。

鮑九孫滿臉都是得意和期待,黃石笑了一笑。右臂掄了一個滿滿的圓,手中的鋼刀就劃開空氣,帶著尖嘯聲向那熟鐵棍砍去。

隻聽“鐺”地一聲大響,黃石的手臂也同時震得一麻。他定睛看去,那刀刃已經深深陷入了熟鐵棍之中,那根兒臂般粗細的熟鐵棍幾乎被鋼刀切入了有五分之一那麽深。

不光黃石看得心驚,那鮑九孫看到後也立刻大叫起來:“大人真是天生神力啊。”

黃石想把刀抽出來再看看刀刃,但他一拔之下那刀紋絲不動,他隨手就左右晃了晃想把刀從熟鐵棍裏起出來。

“大人小心。”鮑九孫見狀就是一聲大叫,看黃石愕然回首,又連忙賠罪說:“卑職失禮了。請大人恕罪。”

黃石地神色有些不快,說話的時候語氣也略帶不滿:“鮑兄弟,我早就說過無須如此多禮,其他人都改了,可你還總是這樣。”

那鮑九孫又是一躬:“請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黃石鬆開了刀柄,盯著刀刃問道:“你要對我說什麽,盡管說好了。”

“大人明鑒。這刀刃硬是硬。但實在是非常脆,”鮑九孫說話的時候又是一揮手。幾個工匠士兵就上來把熟鐵棍和鋼刀一起從支架上抬了下來,然後前後反複搖晃著,把它小心翼翼地從熟鐵棍上取了下來。

從那幾個士兵手裏接過了鋼刀,鮑九孫飛快地掃了一眼它的刀刃,然後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送給黃石:“大人請看,這刀刃還是完好無損的。”

黃石把刀刃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點了點頭又還給了鮑九孫,他記得鋼裏麵含碳越高就越硬,而含碳越低地話,鋼就會越有韌性,似乎添加某些東西地話還可以讓鋼不生鏽,或者變得非常非常硬或韌,不過這些東西黃石一個也不記得,更不要說如何去獲得了。

鮑九孫愛惜地接過了刀,目光看在鋼刃上麵的時候還在嘖嘖讚歎:“古人所謂地‘削鐵如泥’的寶刀多了,不過如同這把刀這樣好打造的,可沒有了吧?”

古代一把刀如果在火力鍛打的時間足夠長,總有機會把大量的雜質趕出去,也有機會滲碳成為高碳鋼,不過這要花地功夫和力氣就別提了。而且中國的具體國情是過早地使用了煤炭來冶煉鋼鐵,雖然煤炭的熱值很高,但這也造成鋼鐵被大量有害雜質汙染,結果宋以後的中國鐵常常含有了大量雜質,用這些鐵打造地武器質量甚至還不如唐朝。

黃石編給鮑九孫聽的故事是這樣的:他以前在開原的時候有個鄰居是鐵礦商人,偶爾用小坩堝練鋼水。所以黃石現在隻不過是他以前看到的小坩堝變成了大坩堝,小爐子變成了水力鼓風的大爐子,至於為什麽他以前的鄰居能用小爐子融化鐵而他不能,那自然就是別人的祖傳絕技了。

這個解釋倒也沒有讓鮑九孫起什麽疑心,這個年代實在是有太多地祖傳絕技了,再說黃石一看就不是冶金方麵的內行。不然就不會在一開始花那麽多冤枉銀子。最讓鮑九孫和長生島軍工司遺憾地是,黃石說他的鄰居死於努爾哈赤的種族屠殺了,鮑九孫每次想起來這件事情都先是難過得捶胸頓足一番,隻歎氣沒有機會偷學到更多的秘密,但隨後鮑九孫也會雷打不動地緊跟著慶幸起來,在他看來黃石的的鄰居沒有被努爾哈赤留下當鐵匠——真是天佑我大明。

黃石又詢問了一番這坩堝煉鋼地效率和成本,結果他發現成本還是可以接受地,但效率卻還是很不怎麽樣。

“我記得以前聽他們家說過——這鐵融化成水以後。燒得越久,出來地鋼就會越韌,燒得越短,出來地鋼就會越硬。”這鋼水在煉鋼爐裏時,上麵還有火焰,黃石琢磨著多半是裏麵的碳在燃燒,那麽燒得久一點想必就能得到低碳鋼了。

“卑職敢問大人,那到底要燒多久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自己去測吧。”黃石大度地一揮手,把權力下放給了鮑九孫:“以後煉出來鋼錠,你按照軟硬不同把它們分成十級,這事兒就全權交給你了。”

“卑職遵命。”

鋼的產量雖然還不大,但黃石覺得應該已經很有用了。首先就是大炮,黃石早就盼著能用上熟鐵鑄的大炮了,因為用銅鑄炮實在是太貴了。可是從前隻有比較脆的高碳鋼鏜刀和鑽具,那東西也就能用來造銅炮。隻要還在用老式的刀具,黃石覺得也就能能鑽鑽火銃,熟鐵鑄的大炮黃石根本就不懂怎麽去加工。

“等鐵炮試製成功以後……”黃石惡狠狠地想到:“就一定要把現在地那些銅炮都鎔了,那幾門銅炮至少夠給黑島艦隊再添條船了。”

另一個黃石能想到的好處就是造火銃,到了長生島以後,黃石長期以來一直覺得明朝的鳥銃走了一條很古怪的邪路。明朝的鳥銃似乎是仿造地RB火繩槍,RB火繩槍細長好理解,因為那個窮地方的人穿不起好盔甲。日式火繩槍的威力足夠大了,再說RB也很窮,他們也舍不得在火繩槍上用太多的鐵。

但中國明明完全不一樣啊,鳥銃造得比日式火繩槍還細,這不但非常容易炸鏜,而且威力也非常小,加工難度不用說,也變得非常非常大。黃石覺得大明仿造鳥銃不奇怪。但越造就變得越細實在是太邪門了。這明擺著就是吃力不討好嘛。

直到黃石從南京買銅錢地時候,他才隱隱看出了這條發展道路背後的動力。黃石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大明工部官員的君子之腹:造這麽細的鳥銃多半是為了偷工減料,反正有大批奴隸一樣的工匠,他們的工時幾乎不算成本,而每杆火銃用的鐵當然是越少越好,反正炸死地也是奴隸一樣的軍戶。

大明的鳥銃直徑大約在十二毫米到十三毫米的樣子,看上去卻是很精致。而黃石和鄧肯設計的火銃則是傻大苯粗型,當黃石發現支架不可避免後,他也徹底看開了——怎麽威力大怎麽來,長生島現在用的火銃直接已經足有二十二、三毫米那麽粗了。

雖然大大拓寬的內徑帶來了很大的加工方便,但以往磨火銃槍管用地都是熟鐵棍加老式地鋼製工具,磨一根槍管要一天的時間,而且有些地方還是磨得不夠平滑,為了避免炸膛就隻好再加厚管壁。黃石希望有了高質量地高碳鋼後就可以造鑽槍管的鑽台,精巧的工具可以大大提高加工水平,也就可以極大地降低對口徑和管壁厚度的要求,當然,黃石無意縮小長生島火銃的口徑和管壁厚度,他更傾向於多給火銃添加火藥——複州之戰後黃石一直在考慮怎麽進一步加大火銃的威力,好讓後金軍的大部分盾牌(非全金屬製)徹底失去作用。

煉鋼帶來的最後一項好處是,黃石覺得有了高碳鋼後就可以生產另一種大型機床了——軋鋼機,這種重型機械可以把還沒有降溫的鋼錠軋成厚鋼板、薄鋼板等鋼材……甚至無縫鋼管。到底水力軋機能做到哪一步,黃石不知道,不過他記得這種機械的原理類似擀麵杖,用高碳鋼作一個鋼芯,把紅熱的鋼錠揉一揉就好了,反正……有鮑九孫去試驗具體可行性。

現在比較讓黃石迷茫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造鋼和重型機床到底有什麽用,黃石目前想到的就是高碳鋼的長槍槍刃,或者用鍛機把軋機軋好的鋼板鍛成頭盔和鎧甲。

“辛辛苦苦發展機械和煉鋼,扔了這麽多銀子和人力進去,難道隻能用來造冷兵器和早期火器麽?就算我能流水線般地製造這些原始武器,最後造了一大批又給誰使去呢?”黃石對這個問題也感到很困惑。

與此同時,蓋州衛右屯所

“二弟,外麵哄傳說複州又是明軍大勝,斬首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