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十多歲、肚子滾圓的老者叼著根旱煙袋,坐在一張沒塗油漆的簡陋竹椅上。
他微閉著眼,隨意地搭著個二郎腿,右腳在地上微微地用著勁,便將身形後仰起來,並將竹椅的前兩條腿懸空。那張竹椅載著他那將近兩百斤的身體晃晃悠悠地前後顫動著,並有節奏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羅秋聽著竹椅發出的吃力聲音,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支撐在地麵上的那兩條單薄的竹椅腿,再看了看四叔沙灘褲下露出的那兩條大象腿,忽然覺得嗓子眼有些發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不知為什麽,他總是覺得那兩條竹椅腿有可能會忽然斷裂開來,將四叔摔一個大馬趴。
四叔叫羅四方,他雖然住在羅家村,但皮膚白皙、身材滾圓,根本不像個農民,倒像個因為經常赴宴而搞大了肚子的官員。事實上他這些年來也幾乎沒幹過農活,年輕時去深圳撈了桶金,回村後便修了一棟大別墅。之後,他憑著在外麵曆練出來的本事遠攻外交,不但逐漸成為羅家村的代言人,而且娶到了縣城裏最漂亮的女人,還如願以償地生了一兒一女。
羅四方似乎感受到了羅秋的眼神,那雙閉著的眼忽然睜開了一條縫,瞥了羅秋一眼。隨後他那胖得如彌勒佛般的圓臉上,便浮出了一些愉快的笑容,讓人覺得心裏暖洋洋的。
“你這孩子雖然不成器,倒還懂得孝順,知道惦記我這把不經摔的老骨頭。”羅四方繼續有節奏地搖晃著那張竹椅,懶洋洋地說道。
“四叔說笑了。”羅秋趕緊堆出一臉的笑意,說道,“四叔從不做沒把握的事,這把椅子是手藝最好的六子做的,又用上了上好的竹木,再壓個兩百斤也沒問題。”
羅四方微微一笑,又閉目沉吟半響,才悠然說道:“那事就這樣了?沒什麽補充的?”
羅秋搖了搖頭,說道:“我想沒有什麽遺漏的了。”
“你覺得這小子是個怎樣的人?”羅四方邊說邊抄起那杆旱煙袋,裝上一把金黃的煙絲。
“四叔,抽我的吧?”羅秋趕緊掏出一包紅中華,湊上前去。
“那東西沒勁,不抽。別打岔,說吧。”羅四方邊說邊用一根火柴打著了火,美美地滋了一口。
他一直覺得打火機點出來的煙不香,隻有火柴的木香味,才配得上他這一袋“皇帝煙”。
羅秋重新坐回椅子上,猶豫了一會,說道:“範飛這小子外表忠厚,肚子裏卻有點心機,還有點來頭。如果不是我們這樣挺羅勇,羅勇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來頭?韓龍的徒弟還算不上什麽來頭。”羅四方嗬嗬一笑,說道,“不過他不是有點心機,而是有很深的心機。這種人就和毒蛇一樣,一定要防,必要時一棍子打死,千萬別讓他緩過氣來傷人!要是他心懷怨念,哪天擺羅勇一道,黃了我三哥光宗耀祖的好事,那咱們就萬死莫辭了!”
“我也是這麽考慮的,不過……”羅秋皺了皺眉,說道,“一個十七歲的農村孩子,無權無勢無親戚,就算有點心機,又能翻得了天?我諒他也不敢!”
羅四方忽然不笑了,眉頭也微微地皺了皺,羅秋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臉上一紅。
“韓龍從不收徒弟,也很少護著誰。韓龍既然肯收他當徒弟,今晚又這麽拚死護著他,就說明他很會討好人,也能得人心!”羅四方噴出一大口煙霧,緩緩說道,“他有這樣的實力,以往卻從不暴露,甚至還被你們欺負過幾次,就說明他很懂得隱忍之道。今晚這件事咱們本來自認為做得很隱秘,結果剛布好局就被他識破了,最後抓住關鍵點,三言兩語把你打發了回來,化解了這場大戰,這就說明他還很聰明,也懂得放棄和擔當。”
“是這麽個理。”羅秋愣了愣,謙虛地說道,“論到識人之明,我不及四叔的十分之一。”
“範飛這小子外表憨厚,卻暗藏心機,能得人心,懂得隱忍,還有些小聰明,倒算個人物。不過光有這些倒也沒什麽可怕的,咱們村這樣的後生雖然不太多,但總能拎出來幾個,說白了就是刁民一個。”羅四方望著堂屋外在夜風裏微擺著的那棵大槐樹,停頓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讓我擔心的是,範飛這小子現在還隻有十七歲,古話說得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呐!”
“你是說,他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羅秋疑惑地問道。
“錯了,我是說,十七歲正是熱血的年紀。”羅四方搖了搖頭,歎道,“刁民雖然難纏一點,但年紀稍大一點,世麵見得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就自然而然變成良民了。怕就怕這種愣頭青,熱血勁兒一上來,就胡作非為,正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熱血勁加上奸詐勁,他或許就能成為一條‘五步倒’,齜著那雙毒牙,神擋咬神,佛擋咬佛,就算死,也會拉幾個墊背的!”
“真有這麽危險?”羅秋被說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才咬牙道,“管他是眼鏡蛇還是五步倒,是蛇就有七寸!他有父有母,還有個讀大學的姐姐,要是把我逼急了,我……”
羅秋的話還未說完,羅四方便冷哼了一聲,讓他硬生生地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波及家人,否則會引起公憤,天地不容!虧你還是在江湖上混的人,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也不知道你是吃什麽長大的?”羅四方搖了搖頭,冷冷地責備道。
羅秋慚愧地垂下了頭,冷汗嘩地流滿了後脊梁。
羅四方眯著眼沉吟了一會,仿若自言自語地說道:“世界上哪種蛇不會咬人?”
羅秋愣了愣,想了好半晌後,霍然抬起頭來,驚喜地笑道:“馬戲團馴養的蛇!四叔,妙計啊!”
“嘎吱……嘎吱……”
羅四方笑而不答,又有節奏地折騰起了那把竹椅,眼睛也再次閉上了。
羅秋等了好一會,見羅四方不再說話也不再睜眼,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辭。
良久,空曠的堂屋裏忽然傳來一聲有些蒼老的感歎:“清華……咱們羅家很多年都沒出過清華北大生了,唉,難道真是因為殺戮過重,敗了陰德,壞了風水嗎?”
…………
韓龍一直在餐館裏忙到午夜十二點,才匆匆地衝了個涼,回餐館的小隔間睡覺。
他走進那個小房間時,範飛正發出悠長的鼻息聲,顯然已經睡著了。
韓龍借著月色看了看那張年輕的臉,微微地歎息了一聲,便爬上上鋪睡了。
這三年來,範飛每年夏天都睡在這裏,本來他要搶著睡上鋪的,韓龍硬不讓,說古語有雲“師父在上”,所以當師父的理應睡在上鋪,這樣師父放屁時也好讓徒弟聞著味,不致浪費能量。
韓龍開始打鼾的時候,範飛忽然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窗外。良久,才閉眼重新準備入睡。
“你到底和阿秋說了什麽?”就在這時,韓龍的鼾聲戛然而止。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表姐……”範飛愣了愣,有些心虛地答道。
“你哪來的漂亮表姐?小子,你記住,欺師和滅祖一樣,是大罪!”韓龍冷哼道。
範飛沉默了一會,說道:“當時我就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別玩了,我退出競爭就是’。這之後,我拉著他走開,又把話挑明了,聲稱我明天就會主動退出競爭,還暗暗威脅了他兩句,阿秋也就見好就收了。”
“退出競爭?什麽意思?”韓龍沉默了一會,問道。
“我最初也不確定,但我敢肯定他們不是衝著餐館來的,而是衝我來的,否則的話就不會有一男一女衝著我照相錄像什麽的。”範飛歎了口氣,說道,“既然是這樣,就隻有兩種可能。”
“哦?”
“一種可能是有人喜歡丁詩晨,想演個英雄救美的戲,卻無意中把我卷了進來。不過我想了想,這事有大漏洞,所以不可能。”
“為什麽?”
“如果是英雄救美,他們就不會帶十二個人過來,這救美難度也太大了點。而且丁詩晨她們是臨時決定來找我的,這事發生在阿秋來吃夜宵之後,所以隻能說是巧合。”
“那另一種可能呢?”
“那就是保送上大學的名額問題了。”範飛在床上翻了個身,鬱悶地說道,“據我所知,高三(三)班的羅勇是羅家村村長羅長德的兒子。賀老師今天上午曾私下告訴我,今年會有保送到名牌大學的機會。我和羅勇、王劍辰都是省級三好學生,如果誰再被評為省級優秀學生,就鐵定會被保送,所以她讓我好好努力。既然如此,我們三人就存在利益競爭關係,這便是根源所在了。”
“保送?這事沒公開?”韓龍聽到這裏,霍然翻身坐了起來。
“沒公開不等於沒人知道,賀老師不是也知道了嗎?所以羅勇的家人一定也知道了,於是開始清除障礙。”範飛的眼裏泛著寒光,淡淡地說道,“今晚教務主任費維忽然來查晚自習的情況,這事本來就透著古怪。之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找幾個混混來跟我打架,再來個照相錄像什麽的,掐頭去尾地往教委和學校一交,我就滿身是嘴也解釋不清了。何況丁詩晨剛好來插了一腳,事情就更複雜了。你想想,我因為女同學而爭風吃醋,和混混大打出手,這樣還能有好果子吃?”
“卑鄙!”韓龍狠狠地一拍大腿,怒道,“那你既然知道是這麽回事了,就不該退讓!”
“不退一步不行啊,師父。”範飛苦笑道,“雖然這兩個把柄都不算太嚴重,也還找得出辦法去對付,但不一定玩得過他們。而且既然他們敢下手,就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也一定有後招能讓我身敗名裂。既然如此,我何苦去拚個魚死網破?還不如高調退出競爭,起碼也能保個平安。”
“你是想保餐館的平安吧?”韓龍沉默了一會,有些內疚地說道。
“不,保我自己的平安。有你和鳳姨在,他們不敢怎樣的。”
“別往我臉上貼金了,我現在就是根廢柴而已。”韓龍鬱悶地說道,“不過你放心,這個公道我會想辦法替你討回來。”
“不用了,師父。”範飛微微一笑,說道,“以我的成績,考個北大不成問題,我根本不稀罕什麽保送不保送的。”
“你小子又在說虧心話了。”韓龍搖了搖頭,沉吟了一會,又問道,“你怎麽威脅阿秋的?”
“我隻說,狗急了會跳牆,也會咬人,即使咬不死大人,或許也能咬壞小孩的。”範飛說到這裏忽然笑了,悠然說道,“師父,這話我可不是嚇唬他們,羅勇不過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呆子罷了,有師父你老人家教我的霸王拳和軍體拳,十個羅勇也不是我的對手,玩殘他是分分鍾的事。就算我不行,總還有師父你吧,對嗎?”
“你小子又把我饒進來了!唉,我真後悔當初和你打那個賭,結果收了你這麽個沒心沒肺的壞徒弟。”韓龍抱怨了幾句,也忽然笑了,“媽的,以後不許叫我老人家,我還是個未婚青年!”
“大齡未婚青年!”範飛露著那口白牙嘿嘿地笑了一陣,又悠然說道,“師父,這事你聽過就忘了吧,別擱在胸口折騰自己,咱們犯不著為這點破事鬱悶。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有一名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個利,咱們不去爭也能得到,又何苦去爭?要知道,不爭就是爭,孔融讓梨的故事你聽過吧……”
“好了好了,誰要你開導我?”韓龍鬱悶地打斷了範飛的話,“臭小子,少說點司馬遷司牛遷的,掉書袋我掉不過你,但我打得過你,對不?”
“括號,在我變身前。”範飛哈哈一笑。
“變身……你還變形金鋼呢。”韓龍沒好氣地躺了下去,喝道,“睡吧,明早還是五點,我在後山等你變身,看我不打殘你!”
“師父,明天不練功行嗎?”範飛眼巴巴地望著頭頂上那塊床板,苦笑道,“我幼小的心靈剛受了巨大的創傷,明天卻還要遭到你的毒打,這還讓人活嗎?”
“打死活該,臭小子。”上鋪的鼾聲忽然又響了起來,而且再也沒有停息過,呼嘯了一整夜。
而範飛就在這令人難以忍耐的噪音中,安然地進入催眠狀態。
他已經習慣了,或許他還該感激這種呼嚕聲。
起初範飛必須要在很安靜的場合下才能實現自我催眠,而就是因為這躲不開的呼嚕聲,範飛逐漸習慣了在嘈雜的環境下催眠,到後來更是可以站著催眠自己……
上天總是會給你各種困擾,但如果你樂觀、積極地對待,或許就會發現一條新的希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