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禦前驚變(一)

到了那日。一大早,胤禛便換上了莊嚴肅穆的全套禮服,先是祭告天地,然後登上禦輦,在錦衣繡服、旌旗林立的儀仗隊簇擁護送之下,緩緩往太廟進發。王公大臣們或騎著馬護駕在禦輦兩旁,或步行隨在聖駕之後,無不頂戴鮮豔,服飾齊全,各自凝神屏息,端莊肅穆不已。

祭祖大典如時舉行,一切順利,過程甚至可以堪稱完美。胤禛更是十分欣慰,高興得瞟了好幾記眼色給允禩。末了,照例在偏殿休息,胤禛便命給諸鐵帽子王、親王賜座。

隨侍宮女剛剛奉上茶來,諸人剛剛喘了口氣,一個聲音冷不防悠悠傳來,說的是:“皇上登基已有數年,不知聖心可有默定,將來哪位阿哥繼承大統?這可是我大清朝第一件要緊的大事,臣等都盼著皇上明示呢!”

說話的是年紀最大、德高望重的肅親王,也是胤禛的皇叔。他的語氣十分緩和,問題卻十分突兀。一言既出,殿中頓時安靜得可聞針落地,諸人仿佛被孫行者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眼光不約而同、或隱或現的射向胤禛。

胤禛明顯的一愣,雙眉不自覺的擰了起來,十分不快,心裏暗自嘀咕不已。

親曆了康熙末年慘痛的奪嫡之爭,為了杜絕此後再發生這種骨肉相殘的殘忍之事,胤禛在即位之初,便下了一道聖旨:從今以後再也不立太子,而是秘密寫出所選中皇位繼承人的聖旨,一式二份,一份放在皇帝身邊;一份封在“建儲匣”內,放到乾清宮正殿所懸“正大光明”匾的背後。皇帝千秋之後,由顧命大臣共同取下“建儲匣”中的聖旨,和皇帝秘藏在身邊的另一份對照驗看,經核實後共同宣布皇位的繼承人。

這是經過明發上諭,昭告天下的聖旨,肅親王沒有可能不知道。可是他偏偏在這個時候問出了這麽一句話,真是太怪異了!

胤禛本是多疑之人,聽了此話更是深為納罕,便不肯作答,隻是捏著茶碗蓋子輕輕撥弄清茶,沉吟不語,臉上更是高深莫測、紋絲不動的平靜。

“皇上!當著列祖列宗的麵,請皇上明示!”肅親王顯然不肯放過他。

胤禛無奈,隻得抬眼望了望他,微微一笑,溫言道:“朕春秋正盛,還說不到這時候,老皇叔,您老人家太操心了!”

肅親王聽了此言,恭恭敬敬起身,顫微微上前,一臉端凝的跪了下去,道:“不然,皇上此言老臣不敢苟同!當年聖祖爺比皇上還年輕時,不也一樣立了儲君?而且,老臣身為大清皇室子孫,關心我大清江山的前途也是理所當然的分內之事,怎能說是太操心呢!”

胤禛肚中徒然升起一股悶氣,暗暗惱怒,麵上卻不得不做出笑容,抬了抬手,忙道:“蘇培盛,快,扶老皇叔起來!老皇叔這是做什麽呢!朕並沒有怪罪您老的意思。隻是關於立儲一事,朕在即位之初便已下過聖旨,昭告天下,實在不便隨意更改……”胤禛話中之意再明白不過:別問這麽敏感的問題了,回去自個重溫聖旨去吧!你記不住了,總有記得住的人!

“是啊老皇叔,您得體諒體諒皇上!秘密立儲,可以杜絕許多不必要的爭端,於國於民都有好處!”允禩冷不防插了一句。

胤禛立刻心生警惕,冷不防瞟了允禩一眼,正要傳旨起駕就此打住,肅親王卻不等他開口,立刻接上了允禩的話頭,道:“哦?不知廉親王話中那‘不必要的爭端’是指什麽?倒要請教?”

允禩目光一掃,為難的笑了笑,道:“老皇叔,這事還是改日再談吧!”他的神情顯而易見十分難為,仿佛大有不可告人的隱情似的。這麽一來,胤禛反而不好傳旨擺駕了,不然豈不是等於間接印證了允禩的話:這裏頭大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必將引起諸多不必要的猜忌,大大影響政局的穩定。允禩的表情他看得很清楚,他相信別人一樣看得很清楚。

“廉親王不好說,我來說!這有什麽,不就是儲位之爭嗎,曆朝曆代哪個不是這樣!”襄郡王阿敏性子憨直,聽老皇叔和允禩在打太極實在不耐煩,便忍不住嚷了出來。

此話一出,包括胤禛在內,諸人無不變色。一時間,殿中空氣更為緊張,充滿著異樣的寧靜。

不料,肅親王卻仿佛十分讚同自家侄子的話,一反眾人神態,撚須微笑緩緩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笑道:“阿敏這話料想是不錯了,廉親王,是這樣嗎?”允禩皺皺眉不語,輕輕咳了一聲假裝沒聽見。

胤禛早已怒極,可偏偏一句也不便阻攔,也來了個不理不言,索性橫了心來瞧瞧他們到底還會耍什麽花樣。

肅親王不管允禩答不答話,依然保持著閑庭信步的姿態,眼中一黯,微仰起頭,輕輕歎了口氣,歎道:“也難怪皇上如此煞費苦心,難怪廉親王不便明言!阿敏說的也不錯,這等事自古以來便不能免,每每思之,真不能不叫人感歎,唉!”

眾人麵麵相覷,搞不懂這位老王爺想要幹啥?見他一句話說得滴水不漏,把人都誇了一遍,又忍不住心頭暗暗好笑。

見他話中牽上自己,胤禛不能不開口了,於是便忙道:“多謝老皇叔體諒朕的苦心,朕——”

“皇上!”不等他說完,肅親王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包括胤禛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瞪著肅親王。公然出聲打斷皇帝的話,這是大不敬的罪名,眾人的心不約而同緊緊揪了起來,直愣愣的盯著渾然不覺而神態恭謙的肅親王。

肅親王仿佛毫不察覺有何不妥,上前一步,以極真切誠懇的口吻俯身拱手道:“皇上,老臣倒是有個法子,可免此爭端,不知皇上可願一聞?”

胤禛冷眼瞧去,心道:你都這麽說了,朕還有的選嗎?暗暗忍著氣,強自溫言道:“若真有這麽好的法子,朕當然願聞其詳!老皇叔請講!”

肅親王笑了笑,目光掃過大殿,最後回到胤禛的方向,拱手垂眸道:“當年太祖皇帝建立後金,創建了八王議政的製度,軍國大事,由諸王公貝勒等人共議裁決。如此,既可集眾人之智慧與力量解決危機,度過難關;又可互相監督,杜絕不公和貪墨腐敗。將來再由眾人秉公在皇上諸位阿哥中間擇賢而立,自然也不會出現什麽爭端了!太祖聖明,當初創建了如此完美的議政製度,為我大清開創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實在值得如今借鑒,皇上,老臣說的可對?”

肅親王話說到此,胤禛心頭已是雪亮,同時亦大吃一驚:他怎麽也料不到,這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德高望重的老皇叔居然也會逼宮!胤禛心中惶恐驚懼已極,脊梁骨上一片冰涼,冷汗涔涔。心頭更是亂如麻,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梳理,更不知事態會如何發展。到了此時,他已經明明白白知道前路有一道無底的深淵,隻是不知會不會被人擠下去!

胤禛自然不會知道,一開始肅親王其實並沒有動過這種心思,雖然他對胤禛即位之後所作所為也很不滿,比如重用漢人將軍年羹堯、圈禁兄弟、強迫旗人自食其力、攤丁入畝一視同仁收取稅款、不留麵子處置了不少宗室紈絝子弟等等,背後也發了不少牢騷,但是逼宮造反,他想也沒想過!

他不想,不表示別的人也不想!留守盛京的諸王貝勒,無不以天潢貴胄自居,目空一切,傲慢自大。他們不像康熙等入了關的旗人,與漢人交往頗多,對漢人種種已經十分熟悉,不敢生輕慢之心,反而要處處施恩加以籠絡。但在盛京諸王貝勒眼中,仍然保留著清朝初建時的成見,把漢人是為手下敗將,視為豬狗,相當鄙視。當初胤禛力排眾議封年羹堯為大將軍命其西征,盛京旗人將領已是一片嘩然,許多老一輩的王爺們甚至深夜燈下獨坐,撫胸長歎;月下徘徊,淚滿沾襟,其憤懣不甘之情可見一斑。誰知此後,胤禛一係列的作為,益發深深的刺激著他們,令他們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人心早已浮動,隻不過不敢輕言罷了。後來又聽聞胤禛寵幸一個宮女到了日夜不離、千依百順的地步,更加不齒他的為人。甚至傳來傳去,玉容的身份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漢女,這下,這些王公貝勒們更加看不入眼了!

一來二去的,肅親王就算再無想法,也禁不住眾人左一句右一句的洗腦,加上他本人也心懷不滿,終於也漸漸的被說動了,以至於後來與允禩一拍即合,兩下裏立刻就對上眼了!不過,依照他的想法,康熙既然已經將皇位傳給了胤禛,胤禛就是真命天子,皇位不能落到旁支別係,隻能由胤禛的兒子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