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告一段落

第二天一大早,各阿哥府的馬車不約而同聚集在宮門外,車前的長隨們無不翹首踮腳,向巨洞般的宮門內焦急張望。他們都在等自家的爺。

終於等到出現,長隨們低聲歡呼圍攏上去,各是一番噓寒問暖。阿哥們疲憊的相互拱手告別,隨即默默轉身走向自家的馬車。

胤禛強忍著扭頭回望的衝動,微微仰頭望了望湛藍澄淨的天和清晨明亮的陽光,長長透了口氣。同樣是劫後餘生,他不像胤禩、胤禟他們那麽高興。他的臉色看似沉靜不起波瀾,雙眉間卻鎖著讓人覺得著看不到的深愁,那雙本就漆黑冰冷的眸子越發顯得深不見底。

胤禛滿腹心事蹬上馬車,撩起簾子,一張俏麗的臉龐赫然映入眼簾,她一身月白男裝長袍,外罩月白繡明藍竹葉紋琵琶襟馬甲,帶著同色明藍緞帶鑲邊嵌水綠寶石瓜皮小帽,眉如遠山,唇若紅菱,一雙盈盈杏眼璨若星辰,正脈脈含笑望向自己,不是玉容又是誰?

“容兒!”

“爺……”

胤禛心中一熱,忙一步跨入,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閉上眼貪婪的低嗅她發際的馨香,那熟悉的味道使他不安焦躁的心不知不覺間平靜了許多。

玉容嬌哼一聲,往他懷中蹭了蹭,許久,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伸手撫上他的麵龐,眼波溫柔,輕輕道:“爺這些天受苦了!瞧瞧,頭發都長了半寸了!”

胤禛摸了摸額上,原本剃得趣青的頭皮已有些紮手,笑道:“爺到底是鳳子龍孫,雖然關禁行動不自由,卻沒受苦,就是想念容兒,消得人憔悴啊!”

玉容咯咯一笑,撇撇嘴道:“這時候尚未忘記油嘴滑舌,看來是真沒受苦!”她忽然抬手輕輕撫著他的眉心,柔聲道:“既然如此,爺為何愁眉不展呢?容兒不喜歡看到爺蹙著眉頭!”

胤禛眼中一黯,身子顫了顫,唇邊的笑容頓時僵住。他輕輕拿下她的手握在掌中,直視著前方,半響方歎道:“爺的心思瞞得過別人到底瞞不過你!十三弟,沒有同我們一起出來。”

玉容驚訝的低呼一聲,愕然道:“怎麽會呢?十三爺那麽直爽磊落的人……不會是傳旨的太監出差錯了吧?”

胤禛瞅了她一眼,道:“是李德全親自傳的旨意,絕不會錯!爺估摸著,老十三就是因為太直爽磊落了,凡事粗枝大葉,才被人鑽了空子陷害了!可惜當時爺在京城,也不知塞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萬歲向來除了太子,最寵的就是老十三,沒想到——”回想李德全宣旨時胤祥顫抖的身,慘白的臉,緊握的拳,羞憤的神色,屈辱的神情,他的心裏便忍不住一陣抽痛。

玉容一呆,輕輕撫著他的胸口,道:“爺不必著急,慢慢打聽再做打算吧!十三爺的為人經得起任何推敲盤問,皇上何等英明,哪有人能騙得了他?爺就放心了!”

胤禛雙目矍然一亮,心頭稍寬,笑了笑,道:“容兒這話有理,倒是爺急得有些亂了方寸了!”

二人親親我我說了會閑話,玉容鼻子忽然用力吸了吸,笑道:“爺在大內這十來天,難道都沒沐浴嗎?”

胤禛抬起袖子聞了聞,涼涼望了她一眼,道:“你當爺是去享福嗎?”他似是想起什麽來,連忙放開玉容往旁邊挪了挪,略有歉意笑道:“爺忘了容兒最愛幹淨!”

玉容心中一甜,緊緊貼過去雙手環著他的脖子,深深凝視著他,嫣然道:“爺說錯了!容兒愛幹淨,最愛的是爺!”說著湊上櫻桃檀口猛然吻上他冰涼的唇,胤禛一呆反應過來,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含糊的一聲悶哼,緊緊摟著她,按著她的後腦壓向自己,反客為主吸允著她口中的芬芳……

次日一早,各位阿哥又換上了團龍行雲、石青片金披領紋袖朝服;束著鑲嵌金銜玉方版、東珠、貓睛石的金黃朝帶;帶著上綴朱緯、前綴東珠舍林、後綴金花東珠綠石青片金織玉朝冠;項掛朝珠,足蹬朝靴按位列班參加早朝,恢複了天之驕子金枝玉葉的派頭。隻有胤禛,無意瞟到原本胤祥站立的位置是另一個身影,情不自禁垂下眼眸。

下朝後,毫不意外的,康熙把阿哥們抓去書房苦口婆心諄諄善誘用心良苦教訓了一番,各人跪伏在金磚大殿之上,額幾觸地,恭恭敬敬紋絲不動恭聆聖教卻難免各懷心思,各想心事。

東宮的位置空出來了,由不得人不想!

好不容易康熙說完了,他長長歎了口氣,啜了口茶,眼光掃過眾位兒子,頓下茶碗,淡淡道:“罷了,都跪安吧!身為君父,該說的朕都說了,你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不要讓朕失望!”

阿哥們均是一怔,大阿哥胤緹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三阿哥胤祉身子滯了滯複又坦然謙恭,胤禛麵無表情一如既往,胤禩恭謙垂目波瀾不驚,胤禟胤俄相視一眼均自失望,胤禎撇撇嘴,欲言又止!

他們本以為康熙會說點“重要的事”,比如關於太子和太子之位,卻沒想到他扯了半天閑話,對最該說的事竟然一字不提!人人心中納罕,一肚皮的疑惑,隻是不敢觸他的黴頭貿然相問,隻得各懷心思跪安,然後默默起身後退。

“胤緹、老四,”身形剛動,康熙突然開口叫住了大阿哥和胤禛,大家心中一抖,都住了腳步呆立不動,胤緹和胤禛忙一撩袍子上前跪下,口稱“兒臣在,”

康熙似是思量已久,接著便道:“二阿哥現圈禁鹹安宮,朕命你二人負責輪流看守。記住了,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進出,亦不許片言隻字帶出帶進,可清楚了?”

“兒臣遵旨!”二人相視一眼,叩首領旨。

此刻,胤緹心中忿忿不平,太子被廢之後,康熙對他頗為倚重,難道這不是向他傳達什麽訊號嗎?為什麽回京之後,他卻什麽都不提了?把人這麽幹晾著,既不責罰太子,也不再立東宮!他的心裏的嫉妒、不平、不甘之種子冒著泡,泛著酸,充溢著胸腔,仿佛就要溢出來了!胤禛的心卻是怦怦直跳,過快的節奏讓他兩耳轟鳴兩眼發暈,他心底回響著一個強烈的聲音,那個聲音一遍一遍、越來越急促的督促他快快趁機向皇阿瑪提十三弟的事,他的臉色因緊張而煞白,薄薄的嘴唇動了動,竟發不出一點聲音!

晚間回忘月居,他猶自為喪失良機而懊惱,忍不住向玉容傾吐心聲,自責暗恨不已。玉容柔柔一笑,替他斟了茶,道:“這當口靜觀其變方為上策,謹言慎行方能自保,若是爺自保尚不能,還指望誰救十三爺呢?爺放心吧,萬歲爺既然沒忘了太子,自然也不會忘了十三爺,說不定他早有打算!”

胤禛歎了口氣,道:“鄔先生也是這麽說!可是容兒,爺的心裏很不安,總覺得對不起十三弟!若是爺和十三弟易地而處,十三弟隻怕早跪到皇阿瑪跟前求情了!爺就這麽一個知心交心的兄弟……”念起素日手足情分,胤禛心中更加煩亂。

玉容默默依偎著他,室中一時靜謐,隻聞彼此交織的呼吸。“十三爺到犯了什麽事,難道,比太子還嚴重嗎?”玉容忍不住輕輕問道。

胤禛順口道:“太子德行虧缺有目共睹,隻不過他自小由皇阿瑪親自撫養教導,皇阿瑪不願意看到自己一腔心血白費,對他諸多縱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忍無可忍廢黜太子,他心中的悲痛失望該有多重!十三弟是受人算計,叫皇阿瑪盛怒之下遷怒了!”

自胤禛被宣進宮與諸位阿哥一起關押後,烏思道便安排了戴澤等靠得住的貝勒府心腹暗中打聽收集情報,胤禛才知道塞外之事始末。此次朝拜聖君,康熙與蒙古雙方麵都極其重視,誰想太子竟強行動了蒙古人進獻康熙的禦馬貢品,又縱容門人與蒙古王子起了衝突,蒙古人十分惱怒,一狀告到康熙那裏,康熙訓斥他幾句,他便大發脾氣,連李德全也伸手打了。後來十八阿哥胤衸病重,康熙與諸位阿哥日夜憂心守候,太子卻隻在近侍扶持下醉醺醺去看過一次,胤衸殤逝,康熙痛哭幾乎失聲,眾人無不流淚嗚咽不能言,唯有太子,衣飾鮮亮毫無悲戚之色,反而興致勃勃去打獵!

康熙年事已高,痛失愛子,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上,都是重重的打擊。太子的反應不能不叫他心涼,他又想起十幾年前自己幾乎病死的那一次,侍疾的太子也是這般冷漠冷血,“說不定當時,他心裏還暗自歡喜!”康熙越想越心灰心寒,眼前的事實也越加證實了他的猜測。猜忌一旦開了頭就再也停不下來,曆年來太子種種劣跡,件件惡事一件連一件的從他腦海中湧出,近的有陷害江寧知府陳鵬年、不遠不近的有挪用大筆戶部銀錢、遠的有縱容索額圖奪權造反……康熙越想越痛,老淚眾橫不能自已,他忽然想起陳鵬年的女兒陳小令那淒楚絕望忿恨的神情,還有她那句嚇慘了一屋子人的話:“人人都說皇上聖明,可民女以為,單憑選定太子這一件,皇上便不配稱聖明二字!”

胤禛心中一團亂麻,好些事不當麵見著胤祥,他也不敢妄下定論。隻有一件,素日裏他和胤祥常常跟著太子辦差,無論在康熙眼中還是其他阿哥眼中,他二人都是板上釘釘的**,康熙對太子失望痛心,連帶遷怒他們一點也不奇怪,一句“臣賢主少禍”就說明了一切!胤祥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焉能受得了自己尊敬崇拜的父皇這麽重的話,少不得分辨,卻火上澆油越描越黑,他越數落太子如何不聽勸解眼高手低恣意享樂種種劣跡,隻能引得康熙更加驚痛惱恨,惱恨他知情不報,任由太子一步一步越錯越深,惱恨他存心不良分明就是捧殺太子!何況,再添上其他的事,康熙怎能不惱?

“十三弟這次,隻怕凶多吉少啊!容兒,你說該怎麽辦?”胤禛越分析越灰心,盡管烏思道一再說靜觀其變,越靜,他的心越加不安!

“不至於吧?對了爺,昨日皇上傳容兒進宮了,還提到十三爺呢!”玉容見胤禛雙目矍然一亮,便將當時情形一句一句詳細說了一遍,然後道:“爺你想想,皇上如果當真惱十三爺了,怎麽會那麽輕鬆提起他呢?俗話說知子莫若父,容兒還是那句話,十三爺是皇上鍾愛的皇子,皇上豈能不了解他的為人?皇上當時悲痛過甚,又被太子氣得夠嗆,盛怒之下多半一時衝動才重重責罵關押了十三爺,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後悔了呢,隻是麵子上下不來!”

胤禛半天不說話,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凝視著玉容,玉容一愣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往旁邊側了側身,道:“爺,你,你幹嘛這麽看著我,我,我……”

胤禛雙手輕輕搭著她的雙肩,不可置信歎道:“爺今日才知道,容兒竟有如此見識心智,從前倒是爺疏忽了!”

玉容愣了愣,輕輕嗤笑道:“爺是關心則亂,若是別的事,容兒能想到的爺還不早想到了?這本是極平常的分析,爺太看得起容兒了!”

胤禛一笑,道:“能說出‘分析’兩個字,便不算簡單了!難怪皇阿瑪今兒說讓你明天進宮陪他下棋!爺原本還納悶,好端端的老爺子怎麽說這麽句沒頭沒尾的話,原來是因昨日而來!”

玉容笑了笑,忽然眼睛一亮,偏著頭笑道:“爺,說不定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救十三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