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殼被交到了一隻幹淨的手掌中,淬思看那東宮侍衛走遠了,這才從貝殼中慢吞吞地出來。宋旌所謂答應親自送到,也不過是親自陪著來到了萍水鎮,自始至終沒有親手觸碰到那形狀古怪的貝殼。
確實形狀古怪,此刻捧著貝殼的男子也有此感,轉著掌心看了幾回,口中嘖嘖有聲。
淬思見他不看自己,心裏對姬玉賦以及那什麽撫琴宮的成見更深了些,表麵不動聲色,微微欠身:“請先生帶路。”
誰知那男子雖是一副書生扮相,卻是半點不懂為人禮節,對她的話全然無動於衷,笑著自言自語:“也不知屏鸞看了會作何想,一定要說這貝殼一沒形狀二沒顏色,我可得躲著她。”
聽他這番話,淬思一陣怒從心起,若不是她現在沒有軀體,定要扇這男人幾個耳光。衛檀衣於她有恩,她敬之如神,但這姬玉賦,以及他手下這目中無人的書生,她沒有半分必要禮待。
“也不知這貝殼什麽來頭,非得學生自下山迎接。”說著,男子終於反身上山,手握貝殼藏於袖中。
淬思不做聲,跟在他身後飄上了煙渚山。
這是深冬的清晨,山中霧靄陣陣,幾乎看不清地上的小路,而男子卻像是記得方向和步數,幾步一轉忽上忽下,直至眼前豁然開朗,淬思才吃驚地發現那山嵐已在腳下,石階蜿蜒而上,指向一座並不高的山門。
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就曾數度耳聞的撫琴宮,她才一分神,男子已然大步朝前去,也沒有等她或者催她的意思。
前庭比想象中更加安靜,隻有極少數仆人打扮的小童打掃著積雪,眼前的景色安靜得如同一幅畫。那些小童見了書生扮相的男子,均停下掃帚行禮:“二宮主。”淬思這才恍悟這名男子就是衛檀衣口中撫琴宮二宮主裴少音。
“宮主現在何處?”裴少音問道。
一名小童遙遙一指:“宮主為了接待客人專程到疏風閣沐浴去了,交代說二宮主回來了,就帶客人到暖玉堂去,三宮主會在那兒等候。”男子才一點頭,另一名表情頑皮的小童笑嘻嘻地問道:“二宮主,怎麽不見客人呢?”
裴少音苦笑:“哪有什麽客人,迎回來一枚貝殼。”小童們立刻湧上來七嘴八舌地吵著要看,他背著手隻是不讓。
“裴少音,你怎麽獨自一人回來了?客人呢?”一道響亮的女聲劈來,小童們趕忙各自拿起掃帚幹活,男子則麵帶無奈地一攤手:“顧三宮主的獅子吼果真是了得,就連學生也要敬畏三分,或者學生去和宮主商量,撫琴宮隻需要一位三宮主就足以,學生落得個清閑,也好有些閑暇到處走走。”
一身紅衣的女子眉發倒豎,幾步走上前來:“誰與你貧嘴,宮主遣你下山接客人,你怎麽獨自回來了?”
裴少音攤開手心:“客人在這兒呢。”
女子低頭一看,脫口而出:“這是什麽東西?”
“噓!別亂說話,萬一這貝殼通人性,回頭咬你呢!”
剛伸出的手霎時縮了回來,女子瞪眼:“裴少音你少給我裝神弄鬼!”
一旁的淬思反而笑了。原來竟是她誤會了,原以為衛檀衣出身撫琴宮,這邊想必人人是巫師,而今看來,這一路上來不獨裴少音看不到她。眼前這紅衣女子不用猜也知道是三宮主顧屏鸞,那個喜歡給衛容師兄妹倆塞各式紅衣的奇怪前輩。
二人一通拌嘴,硝煙四起卻也溫馨,看的淬思心生羨慕,隻不知他們是何關係,能如此親厚,那紅衣女子甚至幾次舉拳佯作要打,明知她不會下手男子還是趕緊躲開來,旁人看來倒是默契無間。
“不管宮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們先到暖玉堂去,宮主屏退了左右,一時半會兒怕是出不來了。橫豎這客人不喝茶,你就著那水洗洗手,凍得跟醃蘿卜似的。”顧屏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裴少音哈哈笑:“多謝顧三宮主掛心,學生這就去。”
暖玉堂建在煙渚山的溫泉邊,即使這寒冬臘月的也依然濕氣撲麵異常溫暖。
淬思跟著飄進了房中,見那裏頭擺放著一套複雜程度比起掬月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茶器,總算有了些安定感——至少這喝茶的執念是一致的。
過了許久,桌邊的裴少音都開始打瞌睡,門外才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他驚醒過來坐直身體,就看見雕花木門咣當一聲開了,一名黑衣男子闖了進來。
那年歲至多三十出頭的樣子,黑衣滑稽地穿戴在身,一頭長發還濕嗒嗒地往下滴水。
“宮主!”裴少音趕忙迎上去,若不是他這一聲,淬思絕不會把眼前這人當成撫琴宮的宮主——待人溫謙的二宮主,火爆易怒的三宮主,二人形成互補,怎麽也想不到這正主如此邋遢。
裴少音迅速替他整理衣襟:“宮主怎麽這樣子就出來了?”
姬玉賦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許久沒這麽早起,竟在浴池裏睡了過去,若不是屏鸞見我不出來在外頭猛敲門,還不知我何時才能醒來。”
“噗!”淬思笑出聲來,立刻捂住了嘴。可姬玉賦已經看到了她,歉意地點了點頭:“叫姑娘見笑了。”淬思知道他定是能看得見自己,也不吃驚,略一點頭不說話,倒是裴少音訝然:“什麽姑娘?”
“那不是……唉,你是看不見的,我竟然大意了。”姬玉賦擺手示意他不用再替他理腰帶:“去把元舒叫來,他知道該做什麽。”
不多時,元舒敲門入內,先向姬玉賦行禮,再對淬思躬了躬身:“元舒手藝不精,還望姐姐不要見笑。”說著取出剪好的白紙,學著衛檀衣的模樣默念著咒語拋出,淬思終於有了暫時的軀體,似乎不太合身,但她笑著對元舒道了謝,以他資曆之短,能做到這個程度已屬不易。
這一會兒工夫,姬玉賦已在桌邊坐下,不顧一頭濕淋淋的長發,就要為她點茶。
“……先生不像是個做事兒的人,還是放著罷。”淬思本是懷著質問的心而來,卻被他這番忙活鬧得實在是氣不起來,又看他笨手笨腳拿了這個忘了那個,終於還是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