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夢,盡管你一直認為我是你幻覺中的影子。

猶記得那日黃昏,久病的你忽然接到家裏的消息,你的母親已過世。當時我就在你的窗外,我聽見老宅中僅有的幾個人慌亂地呼喊著你的名字,有人衝進大雨中去村東找大夫,好容易才將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若是那時死去,你心灰意冷定會立刻灰飛煙滅,我也便不會有此刻的期盼與煎熬。可我又為我能懷有僥幸而感激上蒼,在那之後你陷入了瘋狂之中,失去了唯一想念著自己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我多想能安慰你,畢竟我們比鄰多年,你是我南下時唯一的牽掛。

你不再喝藥,用那些錢買酒回來沒日沒夜地喝,喝到吐出來的東西裏帶著血絲,哭出來的眼淚渾濁不清。

伺候你的人知道再不會有人記得你,也就陸陸續續離開,僅剩的幾個人,還在等你死後變賣這老宅然後平分所得。你每日消沉,她們也便不管你,這世上,是否隻剩下我在為你擔心,連你自己都已經不再求生。

我不知道為何隻在那一天你能看得見我,不是一隻燕子,而是一個人,看你從桌上滾倒在地,我隻是下意識地上前想將你扶起,卻被你捉住了手臂。

短暫的對視,我被你埋藏在眼底的不甘所打動,你隻是需要一個人來鼓勵你,給你活下去的理由,而那些厭倦你的人卻從不曾與你對視。

臨別時你戀戀不舍不肯放開我的手,我隻得隨口說一個名字哄你,才得以脫身。

而我卻不知道,一個名字若是有了牽掛它的人,就會成真,我依舊守在你窗外,你看不見我,卻日日念著那個名字:淬思,淬思……

我是你簷下的燕子,是你的淬思,你活下去的原因。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這樣陪伴著你,即使你再也無法看見我。

***

濕淋淋的兩個人回到掬月齋,鸚鵡在架子上大喊歡迎。

“回去以後記得熬點薑湯喝下去。”衛檀衣說著,快步走向後院去把濕衣服換了。

韓如詡不以為然地哼一聲,將燈籠和油紙傘一並放在入門處,正朝交椅走去,卻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感覺定在原地。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在背後盯著自己,眼神惡狠狠地。他一手握住刀柄,猛地轉過身去。

背後隻有空蕩蕩敞開的大門,屋簷滴下水珠,打在階前石上。

是自己的錯覺嗎?

“嘻嘻……”不知何處傳來女孩子低低的笑聲,韓如詡原地轉了幾圈,也不見半個人,心裏發毛。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他想也沒想就拔出刀砍去。

“啪!”手腕被格開,衛檀衣不悅的神色映入眼簾。

“韓大人,動手之前請先確認敵友。”掬月齋主人顯然對他在自己的店裏對自己動刀感到相當不滿,聲音都冷了下來。

韓如詡自知理虧,收起刀:“剛才似乎有別的人在附近,我感覺有人在背後瞪我,還聽到了女孩子的笑聲。”

“哦?”衛檀衣好奇地環顧了一遍整個店,然後視線停在了鸚鵡身上,“韓大人聽到的該不是鸚鵡學舌吧?近來到店裏來的夫人小姐也不少,學了一兩聲笑也不足為奇。”

“那不是鳥的聲音!”

盡管韓如詡堅持那是人不是鳥,衛檀衣卻隻說高燒燒壞了腦袋又喝了酒的人說出來的話不足聽信,讓他無比光火。

“請,”茶杯遞上,“有什麽想問的現在可以問了。”

韓如詡一怔:“問什麽?”“先前在惠安坊你不是有話想要問嗎?”

莫名其妙的大風,能將人掃飛的白綾,還有飛在空中如同一朵盛放白菊的女人,和將她燒成灰燼的幽藍色的火苗……這些,都不是真的吧?

“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能解釋上麵的那種種。

衛檀衣“嗯”地拖出一個常常的鼻音,想了一會兒,答道:“我是巫師,也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種能殺人於無形的人。”

韓如詡一下瞪大了雙眼。

“擁有尋常人沒有的能力,除此之外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要吃飯也要睡覺。”衛檀衣捧起杯子,語氣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誰管你吃不吃飯睡不睡覺,我問你,當年害死我師娘的……”“如果韓大人懷疑我是當年的凶手,那真是太抬舉衛某了,不幸得很,在十歲以前我是整個家中最沒用的一個孩子,連螞蟻都不敢踩。”

衛檀衣連反駁的話都說得雲淡風輕,韓如詡隱約感覺他和往常不太一樣,卻又說不清差在哪兒,又問:“當年師娘真的是死於詛咒嗎?”

“聽你那三言兩語我無法知道真相,不過你要是肯把那木符交給我幾天,我倒是可以從上麵發現一些端倪。”

木符?韓如詡將手放到胸口,木符隔著雨打濕的衣衫可以摸得到。當年師娘握著自己的手,叮囑自己木符切莫離身。1“木符不能交給你。”

衛檀衣挑了挑眉毛:“那請恕我無能為力。”

韓如詡很矛盾,如果木符離身就是違背了師娘的遺願,他做不到,但若不離身,又不可能知道當年的凶手是誰,無法報仇,放著血仇不報他也做不到。

“你還可以再考慮幾天,或者更久,隻是請不要在仇人死了以後才下定決心。人都會死,但是死在老天的手中必不如手刃來得痛快。”衛檀衣說著,添水煮第二次茶。

受不了一身髒衣服,韓如詡沒有再坐下去,喝光了杯中的茶就趕回家。

衛檀衣捧著茶杯暖手,臉上微微有一絲笑意,口中道:“很有意思不是麽?”

本該再無他人的掬月齋中一聲低笑:“衛公子相中的自然不會差。”

***

春風再度吹拂禾陵城,歸來的燕子也回到熟悉的簷下

“娘,有小燕子!”屋裏跑出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女孩,一手拉著少婦的裙擺,一手指著屋簷下燕窩中的黑影。

“是嗎,那以後就我們就有小燕子做伴了。”少婦笑著將女兒抱起,和她一起看小燕子修補自己的巢。

老宅已換了主人,不過一個冬天,人麵已不知何處去,新住進來的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八九口,人人都身體結實。那個躺在病榻上的少爺再不曾出現,燕子在舊巢中隻停留了幾天就飛離,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