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是一件非常奇妙的容器,當魂魄身處其中,可以感知到容器的冷熱,承受其痛楚,並在愉快時與其共鳴。

當魂魄脫離肉體,那感覺接近赤裸,又不全然是赤裸,會恐懼,但更多的是茫然。

他還記得那個黃昏的老宅,當發現自己已經死去時的感受——茫然,無盡的茫然。

焚燒後的殘垣斷壁一片黢黑,院中高大的皂角樹纖細的梅樹一概隻剩光禿的枝椏,滿地橫屍,血幹結成一片片紫紅色的印記,折斷的劍戟和摔碎的法器還濕漉著,鉛灰色的天空剛剛結束哀泣。

自己將何去何從?

突然不知為何,連靈魂也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自己躺在冰冷潮濕的青石地板上,娘的身體覆在自己身上,已經完全僵硬。

他確信在那一瞬間自己已經死去,但他卻又活了下來,若是非要問個為什麽,大概就是亡魂怨念的力量吧。身為家中最年幼的孩子,若是活下來,還有足夠的可能去複仇,並且在這場劫難發生前,祖父已經千裏傳音,懇請撫琴宮主前來相助。

“還是遲了一步……”一個陌生的嗓音傳入耳中,在這萬籟俱寂的黃昏格外清晰,有如溫水般的音色似乎稍微喚醒了身體的知覺,他感到了痛。

“咦?”腳步聲隨著一聲驚呼靠近,緊接著自己被抱了起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男人,五官英挺但眼神溫柔,將自己摟在懷裏,手撫上自己的額頭。

疼痛的源頭就在那兒,不知究竟有多麽深的一道傷口,所能感覺到的不過是冰涼的血不斷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傷得這麽重竟還能活下來?衛家的人當真怨念極深……”

男人取出隨身帶的金創藥倒在了他傷口上,然後令他盤腿坐在地上,運功替他重新疏通筋絡。

當身體逐漸有了溫度和知覺,死而複生的感覺明晰起來,一回想起須臾間感受到的死亡,身體就會禁不住打顫。而男人還當他是因為全身濕透而哆嗦,收功後將他抱在懷裏為他取暖。這時他又望了望依然伏在地上的娘,忽然想不起那個懷抱的溫度是否也這般炙熱。

“你可能會病上些時日,不過也得感謝這場雨,若不是下得及時,你就是活過來了也得再被燒死一次。”男人將他抱起,正準備離開,屋簷下忽然閃出一個影子。

少婦幾近透明的身影在回廊中熒熒閃光,似乎欲言又止,她穿著白底藍花的衣裙,簡單挽起的發髻甚至沒有用一隻簪子的裝飾物,虛無的手扶在柱子上,遙遙望向院中。

“你是……?”男人疑惑地問。

少婦並沒有自陳身份,隻是對他深深一鞠:“今後檀衣就拜托宮主代為照顧了,奴家愧無以為報,若能為宮主所用,定不推諉。”

男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夫人,失禮失禮。請夫人放心,姬某定會盡力照顧好衛家遺孤。你是叫檀衣麽?”末了的問話卻是對著他說的。

他沒有回答,隻是抿著嘴兩眼看向他處。

“奴家還有個不情之請,望宮主成全。”少婦輕聲道。

“夫人請說。”

少婦再拜:“檀衣年紀尚幼,奴家卻不能再陪伴他,茯苓院房中有檀衣不離身的一件玩物,望宮主將其捎上,讓我能藉此陪伴在他身側。”

男人爽快地答應下來,問明方向便朝著茯苓院而去。他依然沉默著,並頭也不曾回。

若是知道這便是永別,自己或許會哭喊著不肯離開吧,那一刻究竟是因何而不肯回頭看她,因何而不肯再叫她一聲娘,懊悔上千萬遍也依然找不到答案。

***

望著帕子上詭異的綠色,衛檀衣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時間真是不多了,或許也隻得放手一搏?

“你怎麽了?”走在身邊的韓如詡雖然這麽問了一聲,卻沒有真正意識到出了大事,僅僅是因為他突然停下腳步而感到奇怪。

“沒事,繼續找吧。”

姬玉賦和容禍兮雙雙離開京城後,元舒固執地要留下來,說是淬思走了店裏必然會有些雜事需要人打理,自己既然決意侍奉少主就應當從眼前做起,於是不顧衛檀衣的一再勸說,硬是留在了掬月齋。

不想留他是考慮到自己的打算,以及他和韓如詡相看兩厭的關係,不過這些日子下來倒也相安無事,韓如詡非常識趣地沒有多管閑事,元舒也較從前懂事了許多。

然而今天不知為何,元舒一早出門去就再也沒回來,派出去的式神也不知所蹤,衛檀衣隻得親自出門去尋。半路上遇見交班回家的韓如詡隻是個意外,他自告奮勇一起找則是出乎意料的事,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衛檀衣再神通,連式神也下落不明的情況下,倒不得不求助於普通的人了。

陰霾的黃昏天色好像燒焦的木塊般暗沉,積雪卻又亮得刺眼,讓人不知該看哪兒是好。

嘔出血來後,衛檀衣感到指尖有些發麻,步子越發慢了,前麵那遲鈍的人不滿地抱怨起來:“你怎麽搞的,是你要找人,怎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衛檀衣將吐髒的帕子攥緊在手心,勉強地維持著無所謂的微笑:“韓大人若是著急回家就不必陪了,盡可先走。”

“瘋子。”韓如詡咒罵了一句,繼續朝前走。

沒走出多遠,巷口突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韓如詡瞬間驚得幾乎要掉頭逃走。能讓他怯陣的人不會是別人,隻能是那給他留下了長久陰影的樂良夜。

“衛公子,”她嘴角噙著譏諷的微笑悠悠道,“主上恭候多時了。”

衛檀衣默默地走近來,看也懶得看她似的:“帶路。”

韓如詡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你們上哪兒去?”

“主上說了,若是遇上韓大人,便叫上一起來。韓大人可要來?”

“你家主上姓甚名誰現在何處,憑什麽我要跟去!”

樂良夜轉過身來對他冷笑:“主上的名諱可不是你我能稱呼的,至於現在何處,我倒是可以回答你,主上現在尊微宮中。”

皇上?她侍奉的竟然是當今聖上,宣平帝?韓如詡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就見她翩然轉身,雲淡風輕地道:“主上還說,韓大人若是不來,也便再不必來了。”

衛檀衣本一個人走在最前頭,這時也不禁回頭,好像要看看他作何打算。

“去就去,怕你不成。”韓如詡將劍鞘換到左手握緊,氣哼哼地跟了上來。

樂良夜臉上笑容深了些,又看向衛檀衣,那神情諱莫如深。然而衛檀衣好像並未看到般,垂下了眼眸。

——

原詩:《浣溪沙》,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