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門忽然開了,浪濤聲湧入,原本隻淺睡的女子醒了過來,轉頭望向艙門。

“船已經到曲明了哦香妞兒,快起來啦。”推門進來的是一名少年,眉目清秀俊朗,聲色介於少年與成年之間。

“知道了。”艙中小憩的女子放下支頤的手臂,懶懶地回答。

很快另外一名少年也走進船艙,與先前那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二人交頭接耳一陣,其中一人嬉笑著問道:“喲!香妞兒今天怎麽凶不起來啦,難道是因為就快要見到某人,偷偷樂呢?”

“我看是還沒從某人的溫柔鄉裏醒過來才是真的!”兩人都把“某人”二字咬得特別重,即使是無關的旁人聽來也知道他們分別說的是不同的人。

女子哼一聲:“沉水止霜,你們兩個有這點力氣耍嘴皮子,不如動手把行李搬上岸去。”

一雙少年嘻嘻笑著,隻在一旁看隨從們忙進忙出。

“這一路玩的可愉快?”監督隨從們安置好行李後,樓夙也進了船艙來,“我看你下山時就十二分不情願,和那山上的宮主,甚是合得來吧?”

女子哼笑一聲不予理會,樓夙繼續調笑:“唉唉,上回入京,我就看那端王爺對你頻施悅色,似乎真有幾分意思,此次京城之行還真是危機重重啊……”

“怎麽,怕了?”女子尾音一轉,三份嫵媚七分挑釁地問。

樓夙一噎,竟沒能答上來,那女子麵紗後的嘴角微微上揚,錯身朝艙外走去。

短短三個月內,這是第二次進京城了,雖說不久前才見過麵,還是不免為到了京城也沒見上一麵感到些許遺憾。倒也不一定要互道姓名地相認,隻是他當日說的話,若不給他個道歉的機會,自己未免顯得太小家子氣。

“你知道我還活著吧。”

你和他不同,是則是,非則非,若我站在你麵前,你還能說出一樣的話來麽?

不過便是不說,我也原諒你了。

***

衛檀衣將信攤在茶案上,看了又看,嘴角的冷笑越來越明顯。

——吾徒檀衣,近日宮中所接一單,頗為棘手,為師連派數人前去也未能得手,本欲親自前往,怎奈為師與那披香夫人有過數麵之緣,恐被其認出心生戒備,故將此任交由汝,望汝不負為師所望。

“什麽恐被認出心生戒備,根本是下不了狠心吧!”衛檀衣念了幾遍後哼一聲,“老妖四海留情,卻要我這做徒弟的替他收拾殘局,這算什麽道理。”

不過抱怨歸抱怨,事關撫琴宮百年聲譽,他縱是再不情願也推脫不得更,更何況當初他連出師任務也未接就擅自下山,師父不追究已是難得,此番許是當作出師任務派給了他罷。

披香夫人……事情真是變得有意思了。

於是韓如詡甫一踏進門檻,看見身披火紅狐裘的店主滿臉奸詐的微笑,立時就把邁出的腳收了回去。

“韓大人還真是來得比誰都勤。”

淬思消失後,衛檀衣連茶也不怎麽喝了,每次韓如詡抽空過來視察,都隻看見他對著鸚鵡發呆。想來身邊突然少了淬思,對他來說畢竟是個難以接受的事。

“我是來告訴你,明晚老實在店裏呆著,那兒也別去。”韓如詡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威脅。

衛檀衣眉頭一揚:“這算是勸告呢,還是警告呢?”

韓如詡重重一哼:“總之你老實呆著哪兒也別去!要是叫我知道你在掬月齋以外的地方出現,可別怪我不客氣!”

“哦哦,怪嚇人的,知道了。”原本以為他還會反駁幾句順帶挖苦自己,沒想到衛檀衣十分溫順地就答應了,連原因也不問。

韓如詡心裏有些納悶,不過目的達到他也就安心了,說完這些轉身就又出門去,像是有很著急的事要做。不用說,衛檀衣也能猜得到。

“看樣子是個麻煩的活兒啊,”他又將信箋拈起來看了一遍,苦笑,“老妖自己躲在山裏避嫌,倒不怕我被認出來。”

前些日子端王宋淵說起樓家的製香師披香夫人,衛檀衣已經暗地裏打聽過了,這樓家自然是樓昶的那個樓,按理說應當是太子一係的親信,可偏偏這邀請披香夫人的卻是太子一心想要殺死的兄長,這裏頭要是沒個什麽貓膩,連鬼都不會相信。

韓如詡可不知道自己恰好成了他不在現場的證明。隻要自己答應了不出門,然後再以式神替代自己留在這兒,那麽殺掉那個披香夫人就變成輕而易舉的事了。衛檀衣摸著下頜,開始盤算以何種方式殺了那人才能獲得最佳效果——也就是震驚全京城。

司徒頻迦留下的劇毒逐漸侵入到五髒六腑,還剩下多少時日他不清楚,不過一定會在那之前了卻自己的心願。

***

夫簪者,有千枝、疊雲、流水之分。鏤空抽絲者為千枝,意玉樹千枝巧妙絕倫,為上乘;纂花鑲玉者為疊雲,意長天疊雲,為中乘;削形拋光者為流水,意春蔭流水,為下乘。

然若以材質而論,則玳瑁為優,玉石為佳,金銀為次,木為劣。

玳瑁千年不朽,鎮驚驅邪,可做萬世之傳,因稀少之故,貨比千金。

——《鏡台詠•簪》

***

臨行前,她來到師父的房門外。

說是師父,其實早就不是當初那人,對於自己叛師再投,她很想知道那人心裏作何想。

“師父,弟子今日便要下山了。”她輕輕叩響了門。

房中傳來蒼老而遒勁的嗓音:“你進來,為師有話要對你說。”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麵紗放下來,這才推門而入。

“阿香,你跟隨為師多年,盡得師門真傳,為師甚是欣慰。”紫檀羅漢床上,灰衣老者側坐,專心致誌地擺弄著梨花炕桌上的一些個瓶瓶罐罐,說是有話要對她說,卻又並不看她。

“是師父教導有方。”摸不清他的真實意圖,她隻得這麽作答。

鍾恨芳,她的第二個師父,自江邊將她救回,不問身份緣由便收留她,還將一身製香本領悉數傳授與她,較之那人,的確是稱職的好師父。隻是……她苦笑,每當將他們作比較,就忍不住自嘲——自己若把那人當成師父,也就少了許多煩惱吧。

老者將手中的金鴨放下,轉身似乎打開了一隻盒子,然後取出一件物品回身遞給她。

“這是……?”

橘皮般幹瘦的手中握著的乃是一柄簪子,玳瑁的質地,式樣極為簡單,簡直可以說僅僅是削出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形狀,但線條流暢,光澤均勻,倒也是件稀罕之物。

她不敢貿然接過來,隻因身邊莫名損壞的物件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了,此物一看就是師父用心保管的寶貝,大意不得。

“自你入門以來,為師還未送過你什麽,如今你將出師,為師便把這素無痕贈予你罷。”鍾恨芳語氣淡淡,似乎隻是遞了一隻鴨梨過去。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欠身道謝:“多謝師父。”

將這名為素無痕的簪子接了過來,她立在床旁,靜候訓話,卻遲遲等不到鍾恨芳再開口。

“……那,弟子先行告退。”

“下山後自己多加小心,切莫再輕生。”

“是。”

——

原詩:《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