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宮主很少發怒,這回卻意外地顯得很生氣,“誰摔壞了檀衣的象牙?”
裴顧二人低頭不語,師叔窩在圈椅裏,神情冷漠地盯著前方的柱子。
我把目光投向站在師父正對麵的容師姑,她背在身後的手食指拗來拗去,好像很不安。
宮主對我點了點頭表示免禮,然後又說:“負責打掃的弟子絕不敢做出這等事,不過也已經到戒堂去靜坐思過了,除此之外,能出入內宮的人全都在這兒了,沒有人要主動承認過錯嗎?”
然而沒有人回應,包括我在內的五人誰也沒搭腔。
“好,既然沒有人肯承認,那就是我們六個人人人都有過,我身為撫琴宮宮主,沒能以身作則,所以關禁閉一個月以示懲罰……”
容師姑突然抬頭大喊了一聲師父,宮主卻沒容她繼續說下去:“你們五個,都到戒堂去思過三天。”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間。
“師父!是我打壞了師兄的寶貝,您罰我吧,不要把自己關起來!”容師姑追了出去,大聲喊道。
宮主沒有理會她,許是為她做了錯事不敢承認感到失望,也對自己管教無方感到慚愧,當真閉關一個月,除了照顧他起居飲食的裴少音,他誰也不見。
那斷成兩截的象牙從那以後再沒出現過,師叔和過去一樣沉默寡言,但每次開口都能一鳴驚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學來那麽惡毒的說話方式,隻好對他敬而遠之。
而容師姑卻在那之後不久就逃離了撫琴宮,宮主出關時候顯得很平靜,既沒有責罰守山門的弟子,也沒有像當初對待芩師姑那樣派人下山追殺她。容師姑成了從撫琴宮活著出去的唯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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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衣,來檀衣,到娘這兒來。
這是你外公給你的禮物,喜歡嗎?稍微沉了些,等你再長大一點就能抱住它了。
你看,這上麵有小房子,還有小人。這個小人在做什麽呀?對啦,他在賣雜貨呢,看他的貨郎擔裏,好看的東西不少吧。
這邊還有河流,有小橋,橋上有人抬著轎子,伸手摸摸看。轎子裏坐的都是有錢人,可能是縣老爺,也可能大財主,還有可能是千金小姐,檀衣希望轎子裏坐著什麽人呢?
噯,這是馬,稍微有點不像,也可能是騾子吧。旁邊的人一定是剛到這裏來,下馬準備住店呢,看看那房子上有塊匾,上麵寫著什麽?嗯,是客棧,惠風客棧。
喜歡嗎?娘把它放在床頭,這樣娘不在的時候檀衣就可以一個人玩了對不對?乖,娘去做事了,外頭涼,檀衣就在被窩裏待著,別亂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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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容師姑七年前離開撫琴宮,轉眼二十歲的小師叔也因為和師父大吵了一架而負氣下山去,一時間宮中人心浮躁,宮主不得不親自出麵解釋,他二人隻是出門曆練,任務完成後仍然會回來。
其實我們三人都知道,那兩個孩子是不可能再回來的,容師姑看似是和小師叔賭氣才走的,事實上她更怨宮主不向著她不寵著她不事事依著她不時時陪著她。她的這點心思我最初也是看不透的,以至於總是莫名其妙成了她的犧牲品,好在後來顧屏鸞看不下去了,這才提醒我平日別去招惹這個性子極烈的師姑,當心哪天真被她廢了。
“禍兮那可不是小孩子在向長輩撒嬌,”顧屏鸞仔細用絲緞擦著手中的劍,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將爭鋒閣裏所有刀劍擦一遍,“你們這些臭男人是不會懂的,總之離她遠一點,如果你不能像檀衣那樣克得住她叫她生氣又無話可說。”
雖然知道她隻是習慣那麽講話,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身上哪兒臭。
師叔師姑先後離開,宮主顯得極為消沉,雖然裴少音把那解釋為孩子長大了終究要離開父母沒什麽可憂心的,但宮主畢竟比是普通人,他有太過浩瀚的時間之海任其暢遊,如果孑然一身,遲早會溺斃。然而芩師姑、容師姑,以及小師叔都沒能體諒宮主的心,任性妄為,自私而不顧後果,尤其在師父去世後,宮主一個人喝了整天的悶酒,那兩個孩子也沒人想到去陪陪他。
我曾想過代替師父陪伴他走一程,可又明顯感覺得出宮主待我並不像待師叔師姑那般用心,加之他本人就不大擅長這些,似乎是抱著一種不想連累我的態度,雖然常叫我去偷一些奇怪的東西,心事卻從不對我說。
他們倆不會回來,而撫琴宮的規矩是一次不能帶兩名弟子,宮主若不派人將他們殺了,就注定要孤零零地過幾十年。
我還是決定去找師叔,一來他定居京城方便找尋,二來容師姑投了雍江,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人世。
“恕丞啊,你忘了點東西。”
本該是萬籟俱寂的後半夜,我打算連夜下山,最快半個月趕回來,卻不想被宮主抓個正著。
宮主似乎並沒有誤以為我也要逃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見到檀衣替我轉告他一聲,若是遇見了禍兮,替為師留住她。”
這是宮主第一次在我麵前說這樣的話,在深夜裏,他似乎稍微放下了白天的偽裝,含蓄地表達了對他們的思念。“宮主不是認定師姑已死了麽?”我問。
“死了麽?我倒真希望是如此,不過仍舊不信,”他苦笑著,“如果那孩子不肯聽,就讓他想想當初禍兮為何要走。”
遠處傳來山雞的鳴叫,許是怕驚動了別的人,宮主輕輕帶了一下我的肩,催促道:“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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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明,盼中元,夢中一家好團圓。
本該是淒淒涼涼的節令,卻因為心有所念而變得溫暖起來。
淬思回到畫中休息後,衛檀衣左右睡不著,便又起身來到店裏,為自己點了一杯慶團圓。
還記得自己大難不死睜眼就看到死去的娘親蒼白透明的臉,那瞬間的震撼讓他不顧一切地慘叫起來。在師父趕來前,無論娘怎樣安慰勸說,他始終不肯鬆開捂著耳朵的手。
姬玉賦從燒得僅剩殘垣斷壁的衛家府宅中找到了象牙雕,將它放進了自己懷裏。
娘懷著感恩對姬玉賦跪下,交代了一些事後就消失不見了。
回想起來,當初因為自己的膽怯,竟然沒能和娘做最後的話別,衛檀衣滿心懊悔。生在那樣的家族,原本不是長孫的他絲毫不受重視,愛他的隻有娘而已。時隔多年再回到故土,祖父父親連同叔伯兄弟全都現身,坦誠當初是為了不嚇到他才沒有見麵,同時也為他死裏逃生感到欣慰,要他重振家風,報仇雪恨。
劫後餘生的他終於站在了全家都景仰的巔峰,卻永遠地失去了疼愛他的娘。
“還是錯怪了你啊……”
想到了另外一個女孩,他不禁苦笑。
當初誤以為娘的遺物被她摔壞,為此鬧得整個撫琴宮上下都不愉快,過了許多年後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她,自己駕馭式神也無法保證從不失手,更別說她身邊常年環繞著數不盡的冤魂,也許隻是一個轉身,象牙就被誰推到了地上。
生來命如彼此,就該相濡以沫,而不是互相傷害。
找到她,然後補償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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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微型篇,時間上稍微有些脫節,可以當做是個番外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