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倒春寒後,天氣真正地好了起來,掬月齋小院中的草地改換了綠意,就連泉水也似乎更清澈了些。

前天韓如詡氣急敗壞地來店裏質問佩刀改變的事,二人口徑一致地裝傻充愣,雖然明知是他們做了手腳,又苦無證據,加上現今手裏的劍比以前更鋒利,倒也沒啥不好的,也就把懷疑吞回了肚裏。

其實回憶起那個稀裏糊塗上了戰場的夢,他就大概能才到那把劍是什麽了,隻是……這麽昂貴的東西,是怎麽到了自己手裏?劍的主人似乎並未將劍轉手給衛檀衣,倘若轉手了,以那人錙銖必較的個性,會給自己才是奇了怪了。

橫豎這是占了便宜,韓如詡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想那眼皮跳,興許跳的是財不是災呢。

“韓大人笑得那麽開心,一定有什麽好事發生了吧?”淬思在一旁扇火,冷不丁問道。

“誒?”韓如詡下意識摸臉,“我笑了嗎?”他還沒那麽喜形於色才對。淬思衝他擠眉弄眼:“笑了啊,我都聽見聲音了。”

一旁假寐的衛檀衣眼也不睜,懶洋洋地說:“你想聽故事就直說,韓大人腦子不靈光,被你耍得團團轉可不好。”“誰腦子不靈光!”莫名其妙也要來一句損話,真是奇怪了。

淬思撅了撅嘴,完全十來歲少女的嬌憨態,隻是聯想起她足有六百歲的陰壽,韓如詡就覺得背後發涼——也不知她翻臉是什麽樣子。“好事沒有,壞事倒有一件。不過對你們而言,或許是件好事。”他一點兒不想看她撒嬌,當然發怒更不想看。

“京城裏進來頻繁鬧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市井間的傳言已經傳到了皇上耳朵裏,皇上似乎也有些害怕真有鬼怪,所以下令要在京城西北邊建一座祭壇,每年允許百姓去那兒祭祀鬼神一次。”

“唔。”

“……不值得高興嗎?”

衛檀衣冷笑:“有什麽值得高興的,現在害怕了,反悔了,當年做過的事犯下的罪也不會消失。更何況鬼魂羈留人世,僅僅是有心願未了,誰管你祭祀與否。”

“但規矩鬆動總是好事吧,”韓如詡不解道,“皇上自己都變了,下麵做什麽就都有了理由。”

“不是這麽回事,韓大人,你把你的皇帝主子想得太簡單了。——淬思,可以了。”

淬思依言盛了滾水來桌邊點茶,衛檀衣托腮望著她的動作,口中卻說著:“建一座祭壇,允許大家去祭祀鬼神祈求平安。每個人都可以去,那就不需要請巫師作法,不需要其他的儀式,像我以及樂前輩這樣的人仍然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皇帝從一開始就隻是為了封殺懂得法術的人而已,鬼神是存在的,這他自己也清楚。”

韓如詡皺了皺眉:“封殺懂法術的人,誰呢?”

“當然是所有的人。”

“那總得有個起因吧?”

衛檀衣卻意外地搖頭了:“我不知道。”

這“不知道”完全可以和“不告訴你”等同,韓如詡不相信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幾百幾千年前的人他三言兩語就能談熟絡,常人知道不知道的典故傳奇他信手拈來,這樣的人會不知道自己出生後才發生的事?笑話嘛。

“益王那邊有動靜嗎,聽到這個消息,那隻老狐狸應該高興得不行吧?”

韓如詡懷疑地一瞥他:“你關心他做什麽?”

衛檀衣理所當然地道:“我和太子好歹算是相交數年,替他打探一下對手也不行麽?”

“祭壇建起來的話,恐怕會不妙啊。”淬思忽然插話。

“為何不妙?”怎麽看都是好事。

淬思回到爐邊,將蒲扇柄握在兩掌間:“皇帝相信有鬼,又怕鬼,肯定會找一個信得過的巫師扮作普通人把守在那兒,白天掃地啦什麽的,夜裏就以那裏作為據點,將京城裏大街小巷的鬼怪全都一網打盡,那主人你……”

衛檀衣顯然忘了還有這樣一麵,愣了愣,微微虛起了眼,麵色變得凝重起來。

“滿城的鬼怪一網打盡不也幹淨,省得三天兩頭出事兒。”

“韓大人,”淬思嚴肅地指責,“如果你是鬼,你就不會這麽說了。絕大多數鬼魂隻是在努力尋找實現心願的方法,而不會去害人,畢竟自己曾經也活過。”

發現自己忘了店裏站著一隻鬼,韓如詡汗顏地摸著鼻頭:“強行驅散他們確實很過分。”

可不止是那樣啊,淬思偷偷瞟了瞟衛檀衣——鬼都沒了,他吃什麽。

“有了,”衛檀衣突然展顏,“他既然要找人跟我鬥法,我便奉陪到底。”

韓如詡心裏一毛,這家夥又想做什麽可怕的事了。

***

狠話是放了,可接下來的好幾天,卻不見衛檀衣有什麽動作,還是成天在店裏坐著,不知打哪兒鼓搗來一管笛子,咿咿嗚嗚地吹。淬思不勝其煩地躲到了後院,上門來的客人也都給趕走了。

人人避而遠之的同時,門口的台階上卻總有一個人坐下來聽,吹得不好時候不見怪,吹得流暢了,還能看見他哭。

衛檀衣對他的哭心知肚明,也不問,隻不斷練習,一直到左鄰右舍實在受不了,請他到沒人的地方高雅去為止。

入鹿河邊的蘆葦抽出了新芽,迎著春風沙沙作響,衛檀衣走在前麵,聽曲的人跟在後麵。

“你覺得這曲子好聽?”走到四野無人處,衛檀衣才問。

那人垂下頭,半晌才答:“聽著挺悲,會讓我想家,想老婆和孩子。”

衛檀衣默然。這曲子是在喚醒了原染之後,偶然聽他吹奏過的一段,隻因聽著聽著不知不覺潸然淚下,令他感到十分驚奇,才索要了曲譜。

“這曲子名叫寒沙落月,共分三組,分別寫的是戍邊將士背井離鄉之苦、思念妻兒之苦,以及英年早逝之恨,寫這首曲子的人告訴我曲子有催眠功效,能夠體會那種悲涼的人才會流淚。”

那人低頭不語,或許正在想家。

“你有多久沒回去了?”衛檀衣問。

“我也不記得了,大概好多年了吧。我想回去,可就是回不去。”

要不要順手幫幫他?衛檀衣有點猶豫,眼前這人看起來沒什麽特別之處,也不知力量如何,萬一他家太遠那豈不是倒貼了。不過……送上門來的買賣又怎能不要,於是問:“你家在何處?”

那人回答了一個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又問了附近的河流山川,回答完全陌生,衛檀衣簡直要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腦袋不清楚,煩躁道:“你說的都是哪位皇帝在位時候的地名,怎麽全都奇奇怪怪,聽都沒聽過?”

“哪位皇帝?”那人傻乎乎地望著他,“皇帝不是隻有一位嗎?”

衛檀衣被他反問得一怔,繼而不解,再而恍然大悟,脫口而出:“你隨我來,我設法送你回去。”

——

原詩:《詩經·國風·邶風》,式微,式微!胡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