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好江南……明湖天下聞……”

不知何處飄來一陣歌聲,嗓音說不上悅耳動聽,隻是又尖又細,刺得人心裏直發毛。

韓如詡提著刀,呼出一陣又一陣的白氣,等著衛檀衣下令,而後者卻像是忘了這回事兒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四麵荷風桃偎翠……十裏沙堤柳融煙……柳融煙……”

那曲調時斷時續,忽近忽遠,或朦朧曖昧或清晰哀婉,但那詞句卻不像是一首悲涼調。

“她怎麽還不來?”等得不耐煩了,韓如詡問。

“她來了,你沒聽到她唱歌嗎?”

衛檀衣似乎正屏息凝神,全神貫注地從那唱腔中分辨著僵屍的所在。忽地,他右手舉至眉前,並二指黏住一道符,口中喝道:“火龍來!”

隻見一道渾身翻滾著烈焰的火龍自他的指尖蜿蜒而上,盤旋在空中,接二連三地引燃了所有的花燈,由於外殼是紙質,一整條街的花燈全都燃了起來,並不時地落下一些燃燒著的紙片。

韓如詡慌忙按著臉上的那道符到處躲閃:“你這樣會把整條街都燒著的!!”上次因為樂良夜的緣故,大街上裂開一道極深的口子,宣平帝已然震怒,這回要是再燒了一條街,可不知該怎麽收場了。

“韓大人請放心,我做事自然有分寸。”衛檀衣緩慢睜眼,望向前方。

歌聲漸近,不遠處的一條巷口幽幽飄出來一道五彩的身影,似乎被這兒的火光所吸引,她仰著頭一步步靠近。

“她來了。”韓如詡咽了口唾沫,握緊了刀柄,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對,他來了,”衛檀衣朝前邁了一步,揚聲道,“閣下所唱曲調乃是歌頌青州春色的春泛舟,原曲輕快明朗,竟被唱得如此淒楚,卻不知是為何?”

那身披彩色紗衣頭戴麵具的女子一步步靠近來,口中仍唱:“風流千古名……絕色一枝春……”

韓如詡緊張地瞅了瞅衛檀衣,這人赤手空拳站在自己前方,當真有把握對付有著實在身軀的僵屍麽?他猶豫著是否自己走上前去。

衛檀衣卻並不覺得危險似的,繼續問道:“閣下與當年寫春泛舟的詞人郭應楠有何淵源?”對方立刻停止了吟唱,靜靜地看著他。

“郭應楠與蘇煙並稱青州一絕,與明湖春色相映成輝,當年這首春泛舟正是郭先生為蘇姑娘所寫的琴曲,閣下如此喜愛這首曲調,是否與他們中一人相識?”

戴麵具的女子沉默了許久,才用那微微有些怪異的腔調回答:“奴家正是蘇煙。”

“什麽?”韓如詡不由驚呆,“你是蘇煙?”再是沒怎麽念過書,後雍名妓蘇煙的故事廣為流傳,他多少還是聽聞過,如今人就在眼前,更兼之已變作僵屍,如何能不吃驚!

那女子不做聲,不知是否聽出二人腔調有異。

衛檀衣真想回頭踹他一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過眼下更重要的是得除掉他的肉體,將他變成真正的魂魄,為自己所用。“傳聞蘇煙姑娘自幼戴著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在青州逗留短短的三個月內,以她優美動聽的歌喉和罕有的才華贏得無數文人的讚美。”他徐徐道來。

“公子過獎了。”戴麵具的女子幽幽道。

“我不過是重複了古人說過的話,何來過獎可言,”衛檀衣哼笑一聲,意味不明,“不過我聽閣下的嗓音,完全與傳說不相符,簡直糟透了,這難道就是蘇煙的真麵目?”

霎時沉默下來。

戴麵具的女子兩手垂在身側,任憑衣袖在夜風中飛舞,頭頂上方不斷落下燒黑的紙片,被再次點燃的花燈也即將燒光,明晃晃的月亮也漸漸西沉。

“而且我聽聞蘇煙姑娘戴著麵具,是因為她奇醜無比,根本無法見人,可是如此?”

這回衛檀衣話音未落,那女子就怒吼道:“你胡說!”倒把韓如詡嚇一跳。

衛檀衣冷笑:“我胡說?我哪有胡說,這話可是蘇煙姑娘當初親口對每一位好奇她相貌的恩客所說的,難道你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嗎?”

女子將手按在麵具上,半晌不發一語。

“好,你覺得自己並不醜,那就摘下麵具給我們看。”

韓如詡頓時覺得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兩百年來無數人對蘇煙的樣貌充滿了好奇,認為她嬌軟的嗓音和驚世的才華絕不會配著一副可怖的麵孔,而今自己竟然有可能見識到她的真麵目?

衛檀衣抱起了胳膊,帶著火星的紙片在他四周飛舞:“如果不敢摘下麵具,就是承認自己醜陋到無法見人了?”

“不對!我不醜,我不醜!”那女子退後了小半步,“可我不能摘下麵具,那樣我會死,天下也會大亂,我不能……”

“那是算命人胡說的,你被他騙了。”衛檀衣立刻道。

她遲疑了,將雙手僵硬地舉起,然後笨拙地去解麵具的繩索。

韓如詡忍不住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睜大了眼睛。

***

隻一個晚上,翠環樓就翻了天。

郭應楠接連殺了當朝的皇帝和他的同胞兄弟福王,然後像一陣煙兒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寧媽媽問遍了樓中每一位姑娘,沒有人見過他離開翠環樓,但他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接連三日到樓中來的趙公子正是皇帝,而頭一日邀請郭應楠一同遊明湖的則是他的胞弟福王,寧媽媽多少猜到福王被殺與他素來喜歡狎【分割】玩相公有關,郭應楠一定是覺得難以忍受才一時衝動對他下殺手,但他為何要殺皇帝就成了謎。

皇帝遇刺時,蘇煙就在房中,應該是親眼目睹郭應楠殺了人,問問她事情本就該清楚了,可偏偏她受驚過度,一直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找回了魂,卻又像是變了個人一般,說話也口齒不清,隻說郭應楠殺了人,一旦問急了就隻會哭。

不久後新皇帝即位,案子也就不了了之,蘇煙再不能彈琴唱歌,寧媽媽就將她打發走了,從此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倒是那翠環樓的井水不知為何有股怪味兒,一直散不去,寧媽媽叫人來淘井,卻不想淘出了一具被利器劃得麵目全非的女屍,也不知在水裏浸泡了多久,身體發脹難以辨認。官府認定翠環樓有人殘殺妓女並毀屍滅跡,反複查來查去耗費了相當時日,寧媽媽不堪忍受,隻得遣散姑娘們,自己也離開了青州。

至此,青州著名的翠環樓,風流才子郭應楠,麵具歌姬蘇煙,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