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早很早以前呀,每當過年的時候,就會有年獸跑到人間來作惡。
我從不懼怕夜晚,因為娘會在枕邊為我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直至我入睡。夜晚於我,不過是一領黑色的鬥篷,將我和柔弱的娘溫柔地包裹其間,賜予我甜美的睡夢。
——年獸長得又高又大,刀槍不入,人們都拿他沒辦法,一到除夕夜,年獸就跑到人居住的地方來,吃光大家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糧食,咬傷牲畜,還會叼走小孩子給自己做點心,好多人家都失去了孩子。
——那後來呢,娘?
——後來呀,有個非常聰明的人發現如果用火藥點燃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年獸就會害怕,就不敢靠近村莊,於是大家就齊心協力,將火藥製成了鞭炮,在年獸來之前就點燃,讓它在院子裏炸上一整晚,年獸不敢靠近,等到天亮就隻好餓著肚子回家了。
對,年獸就這樣離開了,從此以後再也沒來騷擾過人們。這麽過去了成百上千年,它該餓死了吧?
***
“主人?主人,醒一醒,該喝藥了。”
衛檀衣迷迷糊糊醒過來,麵前是端著藥碗的淬思。“娘……”原來不過是打了個盹。
淬思看他神情恍惚,不由擔心起來:“做噩夢了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雙手端起藥碗,吹散撲麵而來的熱氣,慢慢地喝起藥來。
“這藥好苦,主人過去也一直喝它嗎?”淬思看他苦得眉頭都縮成一團,想起第一次煨藥時候用筷子偷嚐了一滴,差點苦得吐出來,情不自禁地問。
“有兩三年了,”衛檀衣將碗放回她手中的托盤上,“不喝不行啊,不喝的話,早就痛死了。”
淬思咬住下唇轉開了頭,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一般:“不吃那些東西不就沒事了。”
聽到她的話語,衛檀衣莞爾:“你在說什麽傻話,如果不吃,我還怎麽活下去?”
“可是……”“別想這些沒用的事了,天冷,你也歇著吧,不是必須要做的事就別做了。”
可是,明明不吃也可以的,那種東西本就不是食物,吃下去百害而無一利……也不盡然,對他而言,那東西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重要,寧可不吃飯,寧可三天兩頭痛到起不了床,也還是要吃它。
“怎麽發呆呢?又想起你的玉辭公子了?”衛檀衣笑著問。
淬思搖頭,端著碗到院子裏去刷洗。
聽著院中嘩嘩的水聲和玉鐲瓷碗碰撞的脆響,衛檀衣神思飄遠,想起了一些泛黃的往事。
年輕美貌的娘,院子裏的水井,骨碌碌轉動的轆轤。娘蹲在井邊洗衣洗碗,自己則在木盆裏戲水,盛夏的烈日當頭照,將濺起的水花映襯得猶如水晶一般晶瑩剔透。
有關孩提的記憶像是久貯箱底的書卷,被老鼠啃咬得千瘡百孔,唯一清晰的就是娘將頭發盤起,再係上一條白底藍花的頭巾,高挽著袖子蹲在地上幹活,同時隔著飛濺的水花對自己微笑。
那算得上是他僅有的回憶,父親常年留在寵妾房中,除了吃年夜飯的時候外,幾乎看不到他的臉。娘,井,金色的水花,便是全部。
娘身上的飾物很少,隻有手上的玉鐲從不摘下,據說是打小就戴著,摘不下來了,每當洗碗的時候,玉鐲就會和瓷碗碰出叮當的聲響。是以淬思每次在院中洗碗,他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娘。
她還在老家,雖然死了,但因為放不下兒子,她一定還在那兒。
想見她,想和她說說話,想她用在水中泡得柔軟的手撫摸自己的傷疤,就好像幾個月前,那位聰慧的婦人曾做過的那樣。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
必須做的事還未做完,必須報的仇還為了卻。
哪怕隻早一刻,也願在她身邊靜靜地躺下,握著她早已化作白骨的手,在黑色的鬥篷下沉睡。
***
除夕夜終於在爆竹聲中姍姍來遲,整座京城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家家張燈結彩,人人披紅掛綠,一顆顆焰火照亮夜空,竟比那新月夜的繁星更加明亮。
永寧坊的每一家人都做好了年夜飯,不忘盛上一碗互相贈送,籠絡鄰裏關係。平日裏從不開火也鮮少與左鄰右舍打照麵的掬月齋主人也收到了大碗小碗的年菜,密密麻麻擺滿了案頭,反倒成了負擔。
“這可怎麽辦?”送走最後一位鄰居,衛檀衣苦笑著問。
淬思掩口笑個不停:“鄰裏一番好意,一點兒不吃可太不好了,怎麽也得嚐一嚐呀!”
衛檀衣瞪她:“我倒還不想死得那麽快!”什麽糖醋鯉魚,梅菜扣肉,紅燒豬蹄,哪一樣不是油膩的,唯一能吃的怕隻有那盤年糕了。
“可是又不能扔掉,放著不管兩天就能長滿蟲子,那多可惜。”淬思不無遺憾地說。若是她活著,肯定會歡天喜地地撲上去吃個夠,可惜現在一副白紙身軀,本不需要進食,非要吃,也不能沾葷。
正當二人不約而同想到賑濟乞丐時,門又一次被敲響了。
“這是我們家主子叫送過來的,請衛公子收下。”門外站著一個小廝,手裏提著一隻食盒。衛檀衣真要哭出來了,但也隻能笑著請他進來,再叫淬思取來更多的碗碟。
出乎他意料的是,食盒中倒出來的不是大魚大肉,反而是些淡水煮玉米段,蒜炒白菜,筍尖燉蘿卜一類的素菜,看得淬思在一旁簡直要拍手叫好了。
知道自己不沾葷腥的人不多,太子宋旌是一個,但是除夕夜禦膳房不會特意做這些清淡的素菜,宋旌自己也得去參加年宴,顧不得這麽多。那會是誰?
那小廝將菜一一留下後鞠了一躬就要走,衛檀衣趕緊叫住他:“這位小哥且等,難為你家主子惦記著我們,煩請替我道聲謝。還有,我們這兒也準備了些家常小菜,請幫個忙捎回去,就當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淬思手腳麻利地又將街坊送來的葷菜裝進了食盒,小廝接過來道了謝,又補充:“不過我們家主子到宮裏去了,家裏都沒顧得上,小的也隻能替你們把心意傳到了。”
進宮參加年宴?那得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了,衛檀衣皺著眉想不出掬月齋的哪一位客人能這麽有心。
“不管是誰,下次他再到店裏來,我一定會比過去殷勤一倍!”淬思早已興高采烈地端起碗,店裏不開火,她除了嗑瓜子兒,平日裏就吃些素餅,就是鬼魂的饞蟲也給勾起來了。
衛檀衣也放棄了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反正總有道謝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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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虞美人》,浮生隻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