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認識一個人的過程,就像以前玩過的拚圖遊戲。

開始時隻有零零散散的小碎塊,看似雜亂無章,毫無頭緒,不過隻要耐心去尋找線索,並給自己足夠的時間,便可以一點點將它們銜接起來,組成意想不到的圖案。

現在,他已經完成了這幅圖上的幾塊不同區域。

但是,想看更多,想要更加完整——

傍晚的雨水在屋簷下排成一列,不分次序一顆接一顆滾落,仿佛鋼琴的琴鍵在彈奏一張沒有寫好的樂譜。

所幸最後發出的聲音還算清脆悅耳,嘀嘀嗒嗒敲著窗台。

可以讓人靜下心來聊天的氣氛。

“給我說說你的事吧。”齊誩淡淡一笑。

和雁北向接觸久了之後,他漸漸摸索出了對方的聊天習慣。如果自己不說話,那個人也會保持沉默,而不是急於尋找話題打破這種可以用來享受的安靜。

相反,如果自己打開話匣,那麽對方一定會有所回應。

“你想聽什麽?”雁北向聽上去並沒有不情願,而且聲音很沉穩。那種語氣很適合去給小朋友們講入睡前的故事。

想聽什麽?

可以說什麽都想聽嗎?

齊誩低頭看著小歸期在自己胸口上用兩隻爪子亂撓,沉思片刻,選了一個比較合適他們目前身份的話題:“那……說說你為什麽會開始配音吧。”

雁北向的氣息消失了片刻。

耳機裏麵傳來一聲輕微的,調整麥克風的沙沙聲。這一點齊誩也已經熟悉了,那是雁北向感到猶豫的時候做出的習慣性動作。

難道,這其實是一個不方便回答的問題?齊誩覺察到他的不對勁,打算臨時改口。

但是雁北向此時開口了,盡管聲音很輕:“我以前……曾經患有很嚴重的言語障礙,準確來說,叫作‘選擇性緘默症’。”

齊誩一愣。

下意識地,道歉的話脫口而出:“對不起,我——”

雁北向卻輕輕止住他的話,聽起來似乎很平靜:“沒事,都已經過去了。”

選擇性緘默症,屬於在精神壓力和焦慮情緒下出現不能發出聲音,不能正常說話的現象,一般出現在特定的誠中,尤其是陌生的環境裏。在言語器官沒有受損,智商正常的情況下,患者會因為心理障礙無法說話而保持緘默。

“我小時候……生活環境不太好。”

這是雁北向的開場白。

他過了許久才繼續說下去,但他沒有對第一句話的內容具體作出說明,隻是緩緩道出患攙的經曆:“我一直很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後來他們發現我有這種言語障礙,已經是我上中學之後的事。年齡大了,錯過了最佳治療階段,隻能慢慢自己調整。”

齊誩感覺自己呼吸都滯了一下,不敢出聲,摟著小貓咪靜靜聆聽。

手指捏住了小貓咪的爪墊,很緊張地握著,手心滲出了汗。

“醫生說,這種病到了青少年階段想要痊愈比較困難,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他建議我先試試脫敏療法,通過間接方式和人交流,比如互通郵件、語音聊天什麽的,希望能逐步逐步讓自己適應。”

“所以……你開始在網上配音?”齊誩忽然有所領悟。

“還沒有。”雁北向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那時候上網還沒有現在那麽方便,不過學校時不時會有話劇表演。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被臨時拉去充數,卻發現自己在代入角色的時候症狀會有所減輕,可能是因為扮演別人的關係,感覺一下子輕鬆許多。後來我就常常參加類似的活動,但是……”

話說至此,雁北向暫停了幾秒鍾。

齊誩聽出他在呼吸時一起一伏的節奏稍稍起了變化。接著,麥克風又傳來一陣沙沙聲。

“但是,有時候,生活上的事情……沒有那麽順利,一度影響了治療。甚至,出現比以往情況還要嚴重的複發症狀。”

雁北向的情緒似乎感染到了齊誩。

他感到自己的氣息隨著對方語調的下沉開始急促,貓咪撓他掌心的時候,他才發覺裏麵濕嗒嗒的,全是虛汗。

不忍心詢問細節。害怕那些細節會帶來不好的回憶。

可是,又忍不住想聽後麵發生的一切。

“那……再後來呢?”齊誩很謹慎地為那個人鋪好往下走的台階,讓他能夠跳過不想說的地方。

雁北向沉默良久,終於往下接。

“再後來,到了大學後雖然有類似的社團活動,但是因為擺脫不了複發後的那種負麵情緒,我沒有參與,不想麵對麵去演戲。就是這個時候……在網上認識了幾個喜歡配音的朋友,發現還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表演,不需要直接會麵,這才開始接觸網配圈。那時的圈子還沒有現在的論壇集中地,多數隻是分散交流,工作之後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聯係一直斷斷續續的,配音的事也暫時放了放。”

原來如此。

難怪他的演技聽上去完全沒有新人的感覺,相當紮實,自然。

齊誩眉頭微蹙,回想起以前傀儡戲跟他說過的種種,忽然問:“我聽說你從來不接主役,這是真的嗎?”

雁北向輕輕道:“是。”

齊誩認為以他的戲感而言,一直萬年跑龍套是非常可惜的事,於是追問:“為什麽?”

雁北向似乎在麥克風前歎了一口氣:“我……不行的。我沒辦法主役。”

齊誩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誘:“為什麽不行?你跟我對戲那次,配的就是主役啊。如果說是因為工作忙也應該不至於,畢竟那天晚上對戲耗掉的時間足夠你錄一次主役了。”

既然願意花兩個多小時對戲,而且還是以替身這種見不得光的身份,為什麽沒辦法正式主役呢?

“隻是對戲的話沒關係。”雁北向低聲回答,“正式錄的時候,我就……不行。”

齊誩仿佛忽然清醒過來,在屏幕前睜大眼睛。

“你現在還……”有複發的可能?

“我不知道。”雁北向似乎知道他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麽。

沉默。

被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所占據的沉默。

小歸期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在齊誩懷裏舔毛,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凝重的空氣。

胸膛像是被什麽東西塞滿,悶得厲害。齊誩好幾次試圖回到語言交流上,但是都失敗了,隻能坐直身子,靜靜等待兩人之間最難以突破的那一層窒息感過去。

“抱歉。我的故事……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美好。”最終還是雁北向先開口。

“不,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對別人提起的某些過去。”齊誩聲音低沉,像是直接從胸腔裏慢慢震蕩開來,“所以我其實……很高興你能對我說這些,謝謝。”

分享也許不那麽美好的故事,正是信任對方的表現。

齊誩有點羨慕雁北向,因為他自己還做不到這一點,至少目前還不行。

因此,他希望可以用別的方式回饋那個男人的坦誠:“雖然我不知道治療這樣的病具體要怎麽做,到完全康複要花多長時間,不過,我相信一定有辦法的。”

雁北向並沒有馬上作出反應。

齊誩打起精神,溫柔地笑著:“慢慢來吧,不急。既然你說對戲你沒問題,那就先從對戲開始,等到你完全適應了,再正式挑一個感興趣的本子試試。”

雁北向欲言又止:“我……”

齊誩果斷地截住他後麵的話,阻止那“不行”兩個字出口:“我相信你一定行。”

再度安靜下來,卻不是之前那種窒息般的死寂。

“不僅僅是本子。如果,你心裏麵有一個很希望和對方一起配劇的存在……說不定就可以克服對主役的心理障礙了。”齊誩又說。

所謂的對手戲cv效應,不正是如此闡述的嗎。

“你為什麽堅持要讓我配主役?”這時候,那個男人忽然反問了一句。

齊誩不曾料到他會這樣問,怔怔然定在座位上。

居然也想模仿對方的樣子,用手調整一下自己的麥克風。

“我就是覺得……可惜了你的才能。”這句話是實話,而且自己的回答隻需要一句實話就足夠了,其它多餘的話大可以不必說。

“我並不覺得可惜。”看來雁北向比他想象中的更難說服。

“那麽,哪怕隻是對戲也好,可以請你以後每天陪我練習一段劇本,提高我的戲感嗎?”齊誩以退為進,這種時候比的就是誰更堅定。特意換成求助的說法,希望可以慢慢瓦解他麵前的銅牆鐵壁。

果然,此話一出,雁北向半晌沒有回答。

通常這個人沒有回答的時候,便是默認。

“我個人能力有限,也許幫不了你多少。因為你本身就很有實力——”

“我不管,我可是連‘爺爺的粉絲’這種掉節操的馬甲都披上了,爺爺你不能拒絕。”想不到他還在掙紮,齊誩不容分說高聲打斷。

半晌,他終於聽到雁北向的歎息。

“好吧,”那個男人聲音裏有一種無可奈何,但是齊誩似乎聽見他輕輕笑了,“希望我真的可以幫到你。”

“一定。”喜出望外之餘,他忍不住把小歸期拎起來,用下巴一陣磨蹭。

小歸期懵懂地歪著腦袋,積極地用爪子與麥克風搏鬥。不知道雁北向有沒有聽見小家夥抓出來的那種嘶嘶聲。

“那麽,你現在手頭上有本子嗎?”雁北向信守承諾,一旦答應下來便立刻付諸行動。

他的聲音恢複到原本端端正正的狀態,甚至有些收斂。

回想他們第一次在現場對戲,雁北向在正式開始之前一言不發,舉止低調,以前不了解他的時候誤以為他性格冷漠,現在知道了他的過去,齊誩心裏猜想——他可能隻是在陌生人麵前沒有完全放開。

即使現在他們已經相識相知,雁北向有時候還是會過於拘謹。

所以,不妨小小地調和一下氣氛。

齊誩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不動聲色地把寧筱筱曾經發給他的那份天雷劇本打開,從中截取了一段經典台詞出來,忍著笑貼到qq的回複框裏,發送出去。

“我最近接了這麽一個本子。”他用最敬業的cv精神維持著一種嚴肅正直的語氣,清清嗓子道,“啊,對了,策劃姑娘找我配裏麵的攻,所以就麻煩雁北向大人你搭一下受的台詞。”

說罷,齊誩自己先捂住麥克風,足足在電腦前笑了半分鍾。

如果說這個劇本裏麵攻的台詞是十萬伏特的雷電效果,那麽受的台詞起碼是十兆伏特。

這種台詞對於緩解氣氛一定非常有效。

果然,他聽見耳機裏那個人一聲輕歎:“……你一定是在故意捉弄我,對不對?”

齊誩哈哈大笑起來。

小歸期都被他嚇著,直接把腦袋鑽到他左手吊著石膏的三角巾裏麵。沒辦法,自己甚至可以想象出此時此刻那個人在屏幕前一臉無奈的表情。

“抱歉,抱歉,”齊誩邊笑邊告罪,彎著一對眼角解釋,“因為你太緊繃了,我想稍稍讓你輕鬆一點。”

不料話音剛落,耳機裏麵冷不防傳出雁北向用專業配音精神展示的台詞。

“他這樣盯著我看,我忍不住羞澀萬分。”

“噗——”

齊誩沒想到他真的會念出來,把持不住,不顧形象一陣大笑。

這時,那個人倏然換過一種聲線,正是諸位策劃們常常有高需求的所謂五十歲正直叔叔音,沒有一次笑場地完成了下麵一句台詞。

“想不到他突然張開雙臂抱住我,我掙紮不開,像小兔子一樣在他懷裏顫抖。”

語氣詞、語句情緒還很到位那種。

“哎喲!”

齊誩這回實在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直接在桌子上趴下,肩膀抖得跟篩子似的。

“好了,求求你別念了,我胃都開始疼了。”本來台詞就已經很戳笑點了,對方還用那麽純正的叔音來配,他完全防不勝防,笑岔了氣。

雁北向仿佛沒有聽見似的,繼續從容不迫地接著下麵的台詞。

這次是壓軸的招牌老爺爺音。

仙風道骨的那種——

“怎麽辦,全身好燙,冷卻不下來。神啊,這一定是墜入情網的初始症狀吧。”

齊誩覺得自己的笑聲已經響亮到隔壁鄰居要過來敲門了。

如果不是現在他手臂還打著石膏,他估計可以直接從椅子滾到地板上,讓不明所以的小貓咪看著他用力捶地。

然後樓下的鄰居也可以來敲門了。

“哈哈哈哈……真的!你別念了,真的不要再念了!是我錯了,我不該捉弄你,爺爺求放過!啊哈哈哈哈……”

齊誩是真心這麽說的。

剛才這麽一折騰,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肺活量完全不夠用。

“下次,不要再用這種本子了。”這次說出來的終於不是台詞,聲音也恢複到本音。

隻有在結束的時候,齊誩才聽出他低聲笑了笑。

比桌上那盞台燈暖暖的光還要柔軟幾分。

下次。

光是這麽一個簡單的詞,便有一種約定的感覺在內。令人向往。

齊誩同學,你不應該小看雁叔的專業精神哇。(~︶~)

ps:其實“選擇性緘默症”這個設定是事先想好的,不過通過配音來慢慢調整倒是自己亂寫的,但是在查資料的過程中發現著名演員brucewillis曾經也有過言語障礙症(雖然不是選擇性緘默而是口吃),在演戲的時候症狀會消失。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想法還有一定現實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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