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加班結束回到小區門口,附近的商店皆是黑燈瞎火,隻剩下一排路燈伶仃立著。
路燈燈管出蒼白無力的光,像在瀝青路麵上塗了一層白色的蠟。
這時候不鏽鋼閘門已經關了,齊誩隻好去敲值班室的窗戶。由於職業關係,他下班回家的時間跨度很大,早到清晨五六點,遲到半夜兩三點都有,這麽一來一去,小區保安處的人幾乎個個認得他。
“又加班啦?都幾點啦?”今晚值班的人揉著一雙惺忪睡眼,透過百葉窗看見是他,照慣例打招呼。
“快中秋了,所以事情多。”齊誩歉意地笑笑。
究竟幾點了自己還真不知道。
有些工作本來可以留到明早繼續,不過咬咬牙一口氣趕進度,提前一天完成任務。這樣自己後天出差時不至於太倉促。
走向公寓樓時,他特地掏出手機看時間。一點二十六分,居然算早。
順手點開短信功能,現今天早上自己那條尚未出去的“我病了”還躺在草稿箱裏,而收信人那一欄始終空著。
“沒必要,我已經痊愈了。”
齊誩自問自答般苦笑一下,默默注視著短信內容在後退的光標下清空,這才走上樓。
今天晚上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工作狀態,目前還沒緩過來,毫無睡意。
齊誩把自己浸在一缸熱水裏放鬆四肢,雙目緊閉,手掌並攏把水澆到臉上,在一遍遍襲上腦門的窒息感之間大口呼吸。
如果,這一天內產生的記憶可以化為梢上的水珠,不斷滲出來,不斷滴落,直到一滴不剩就好了。
趁那些還是水珠,不是自己擋也擋不住的洶湧潮水。
趁現在。
齊誩神色疲倦地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瓷磚上,皺著眉毛,悶悶地磕了幾下,令神智清醒過來。把自己從水裏撈起來後,他擦幹身體回到房間,打開個人電腦。
分散注意力的方法有很多種,而他最習慣的一種就是配劇。
因為一旦進入角色,齊誩這個人便不存在了,融入到故事的劇情展中,暫時不必思考多餘的事。
《陷阱》劇組的後期果然守信。
打開昨天沒來得及看的qq群聊天記錄,現劇組上下洋溢著一片喜悅氣息,原來第一期的demo昨晚已經出了。
自從他交了幹音,後期製作提上日程,再加上之前的對戲片段一傳十,十傳百,而且風評甚佳,大小喬對他的態度似乎好轉很多。後期也表示在銅雀台作為對手戲cv的前提下,他能錄出這樣的水準已經不錯了,群內交流比以前和諧了不少。
後期-一輩子的鎖:上來吐一口血,demo這個磨人的小妖精終於被我搞定了!!
銅雀後宮的小喬: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嗎??o▽q
銅雀後宮的大喬:銅雀終於又有新劇了!鎖鎖辛苦了!
美工-雲片糕:恭喜恭喜!!我終於可以開始畫海報了,耶~on_no
宣傳-onion:臥槽!demo居然出了,我得開始找找素材,準備到時候編帖子。
策劃-胭脂花:啊啊啊啊太棒了!終於可以聽demo了!好期待!鎖鎖你的度太美好了!tat
後期-一輩子的鎖:嘻嘻,當然了,銅雀傻媽的劇我從來優先動工的。
銅雀後宮的大喬:求聽!
銅雀後宮的小喬:求聽!求群郵!
編劇-傀儡戲:臥槽!!鎖鎖你已經搞出demo了??好神!!同求聽求群郵!!
導演-四方插刀:Σ?°△?°|||︴看來真的可以國慶期間劇呢……
後期-一輩子的鎖:嗯,如果要返音,劇組盡量這兩天催催,換上就能啦~
導演-四方插刀:好的,我現在就去聽demo寫返音本,寫好馬上丟給兩個主役。
後期-一輩子的鎖:那我去傳群郵件哈~
……
“哦,真是好效率。”齊誩挑起眉梢,不得不讚歎一句。
如果自己沒有記錯,《陷阱》預計要做上、中、下三期,第一期劇本全篇統計下來字數將近一萬四千,成品無論怎麽壓縮怎麽簡略,最少都要四五十分鍾。按照聊天記錄的指示,他打開群郵件下載demo文件,播放器內顯示的時長共有一小時十二分。
盡管自己不懂技術上的東西,但是基本上了解圈內的後期行情。這麽長的劇本,能夠一個月出小樣相當厲害。
點開demo,聽了最開始的兩幕,他總算知道為什麽胭脂花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得罪後期。
不愧是大手,度和質量都是杠杠的——
雖然兩個主角最後出來的效果和他理解的不同,不過假如拋開原著,單純當原創故事來聽也還算精彩。
導演四方插刀的效率也不低,昨天出的小樣,今天早上就已經給他了返音本。
返音本裏還為了照顧他,連幾分幾秒哪裏要返都統統標記清楚。業界良心。
齊誩過了一遍返音內容。自己其它地方揮還可以,反而是和銅雀台對手戲那幾幕要返的比較多——尤其是有感情衝突的戲份。
需要怒吼、厲聲大喊的台詞,因為用了偏陰柔的o5聲線使衝擊力受到削減。
需要表現內心掙紮的心理獨白因為角色被重塑過,聽起來略僵硬。
為了維持人物形象統一,這些地方在質量上把關不嚴。
四方插刀大概一開始就預料到了,因而事先在返音本上提醒他:她的意見中有不少地方是因為覺得表演與原著偏差太大,不是戲感問題,讓他“自己斟酌著返”。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忠實原著會導致主役雙方兼容性下降,可以選擇不返。
不管怎麽樣,他此時此刻隻是迫切需要一個劇本,一個角色,讓自己得以暫時冷靜下來,停止在三次元裏無謂地徘徊罷了。
打開錄音軟件,調了一下麥克風,開始返工。
語氣要求比較激烈的戲份,齊誩打算稍稍把聲線壓一下,提到o6左右,舍棄所謂的“風情”感,讓人物偏向於他最初的理解。因為那些台詞大部分是短句,而且其中很多隻有四五個字,即使這麽調整聽眾也應該聽不出來。
難點在內心獨白那裏。
到了那一幕,劇情已經展到兩個人深入接觸的階段,介於單純的結合和兩情相悅之間,屬於過渡期。
故事裏他的那個角色因為刑警的幾句話產生了脫離黑道的念頭。
然而,黑道組織上層於他有恩在先,他一方麵不希望背叛恩人,斷送屬下性命,另一方麵對攻產生不可自拔的迷戀。在習慣性淩虐對方的同時,心裏既有彼此可以親密接觸的喜悅,又有無法徹底相愛的絕望。
矛盾心態表現得好不好,很大程度決定了這一幕的成敗——
導演指出,他在刑警麵前內心喃喃的那幾句話聽起來不夠味,差了點什麽。
他自己聽完demo也是這樣覺得。
語氣上大體把握正確,但是放大細節的話,會有一種偽造出來的劣質感,不太真實,不能由心底打動聽眾。
“既然知道,就不該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
第一遍台詞是聽完demo之後立刻返的。隨著錄音計時一秒接一秒地轉換為波形圖,出現在編輯窗口上。
齊誩按下暫停,回頭聽了一次,覺得跟demo裏差別不大,眉心緊蹙,刪掉重來。
“既然知道,就不該再一次……啊,不對,不對。”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過去,他總覺得越是邊聽邊返,越是抓不住語氣要領。
他錄一次刪一次,波形圖在屏幕上反複出現,轉眼又被選中,刪除。
有些cv錄音的時候喜歡把所有東西錄下來,然後交給導演剪輯,而他則傾向於保留感覺最好的兩三遍,其餘作廢。
“既然——”
句子開頭的兩個字出口,食指已經提前按下了暫停鍵。齊誩有點焦躁,自顧自搖搖頭,倒回去全部刪掉。明明覺得快要到達心目中那個情緒點了,卻總是在出聲音的一刹那拐了個彎,偏離方向,越跑越遠。
他決定關掉demo音頻。
拋棄小樣裏麵的印象,推翻重來,從頭回憶一遍劇本上的場景,想象自己置身其中。
是的,那是在一個黎明前的淩晨時分,他所經營的夜總會已經曲終人散,停止營業,而他一個人在吧台前喝悶酒。外麵是漆黑不見五指的夤夜,室內酒紅色的暗燈微微散出暈眩感,細部音效逐漸湧上來,譬如酒杯裏冰塊移動的聲音,譬如音響中若有若無的爵士樂,譬如影子深處傳出來的腳步聲。
那個人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在一個不該出現的時間,一個不該出現的地點,再次頑固地闖入自己的地盤。
現實中的,以及心理上的,地盤。
自己這時候酒勁上頭,雙眼迷蒙,心裏沒有一絲畏懼的意思,隻是覺得莫名厭煩。
“你來這裏做什麽?”
嘴唇輕啟,用冷漠的笑容下了一道沒有驅逐語的驅逐令。
對方沒有回話。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離開組織,更不會背叛組織。上次沒有直接送你一顆子彈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如今你連槍都不佩,就大大方方這麽送上門來,你以為……我還會放過你?”
借著一絲醉意,朝對方走過去。
醉態中的行走方式微微有些趔趄,連帶著說話都有幾分斷斷續續,氣息渾濁。然而,渾身上下像長滿芒刺一般,語氣裏的脅迫成分不能少。
閉著眼睛回憶到此,之前的兩句台詞都揮得很自然,仿佛抓住了一絲感覺。
很好,接下來就是自己卡殼了很久的那一段對話——
“我知道你不會。”
突然,腦內持續浮現的場景中響起一個聲音。
和demo裏有所不同的,另一個人的聲音,另一種情緒的呈現。雁北向的聲音。
冷不防,硬生生切入到他此時的思路當中,一點征兆都沒有。
啊。
他的眼睛下意識睜開,場景卻沒有因此斷裂,還在向前延續。
身前千萬根線條仿佛被人從空間內抽離,重新組合,直至融匯成劇本印象中那個神情堅毅,眉宇間隱隱透出苦澀的警察形象。
以前也曾經對角色本身進行過一番腦補。
不過這次,對方的輪廓更加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出現實中某個人的投影。
齊誩一陣恍惚,喉嚨有些幹,那句台詞神不知鬼不覺地說了出來。
“既然知道……”
明明想要維持冷酷的笑容,可是一瞬間嘴角往上抬的動作出現了破綻,笑容無法成型。與其說是質問對方,不如說是喃喃自語,期望又失望,心動又心灰。
“就不該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
就是這種矛盾的感覺。
可以錄了。
借著這個瓶頸的突破,齊誩一鼓作氣,把剩下的返工內容也全部錄完,存檔後寄回給導演四方插刀,讓她剪音。
取下耳機,他久久盯著劇本回不過神。
或許自己揣摩了太多遍那版對戲錄音,這種無意間閃回到另一個cv身上的情況不是沒有生過。為了不被最初印象洗腦,他還特意回去聽銅雀台那天的對戲音頻,反複聽到自己習慣了之後才正式開錄。
不過,最奇怪的是——聽著別的聲音,自己居然會想到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本來配劇是為了暫時淡忘三次元,結果反而因為回想起來,帶動了自己的錄音情緒?
荒唐。
真是太荒唐了……
齊誩心神不寧地關閉所有程序,熄滅電腦顯示器。昏黃的台燈下,他看見自己蒼白的臉倒映在屏幕表麵,審視著眼睛裏動搖的痕跡。
不能完全把責任歸咎於角色設定上。真正專業的cv可以做到不被任何外物幹擾。
“齊誩,”他直勾勾盯著倒影中的自己,低聲勸誡道,“別傻了。”
別傻了。
如果連配音這個小小的避風港都被占據,那就太可怕了。
上一次經曆相似的心情是什麽時候?是大學時代吧。
性取向剛剛覺醒之初,涉世未深,對許多事情都抱有單純樂觀的態度。喜歡坦然,喜歡直言不諱,對於周圍人們投過來的有色眼光也隻是認為道不同不足為謀,隻要自己堅持下去總會有所轉機。
和現在不同的是,那時他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愛好可以消磨時間,充分占據他閑暇之餘的私生活。
還有,他選擇了開始。
如今他已經得到教訓,知道了所謂現實的殘酷性,和貿然作出選擇後付出的代價。
直到今天,那些代價仍在透支他的人生。
他不再是懵懂少年,他現在獨立,堅強,自由。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重蹈覆轍這種事,自己甚至不願意見到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可能性隻能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