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次日清晨醒來,齊誩感到腦殼微微生疼。一看鬧鍾,才睡了四個小時。

明明很想繼續睡到上班時間,輾轉反側,卻怎麽也無法入眠,隻得起來喝水。

額頭有些低燒。

昨天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小時,身上蓋的外套不知什麽時候滑落在地,大概是因為這樣著涼了吧。

齊誩非常抵觸吃藥。他對西成掖應強烈,藥效通常會令他接下來一整天都渾身乏力,不斷想打瞌睡,如果不是病得很厲害一般都不會吃。遇到這種低燒的情況,他經常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此時,小區還沉浸在早晨的寧靜中,透過窗玻璃投下來的光顏色很淡,淺白淺白的,無法讓室內暖和起來。發燒的人對於寒冷非常敏感,他剛到客廳轉了一圈找杯子喝水,喝完後便覺得周身冰涼,手腳哆哆嗦嗦,不得不鑽回被窩。

“上午搜集資料,下午城西交通局采訪,晚上中秋特輯製作……”

他喃喃默念今天的行程安排。

本來上班前這種安靜時段最適合錄音,齊誩今天卻完全提不起興致,眼睛一動不動睜著躺在床上。

掏出手機,打開短信,輸入“我病了”三個字,然後看著收信人那空白的一欄發呆。

想不出可以發給誰——

主任嗎?大概會認為自己要曠工吧。

同事嗎?大概會抱怨今天又少了一個人幫忙吧。

師妹嗎?大概這會兒還在蒙頭大睡。即使她收到短信,也一定會給出“叫你平時好好照顧自己你不聽,這回遭報應了吧哈哈哈哈”這種回複。

醫生嗎?可惜自己不是貓。

想到這裏時,他愣了一下,趕緊甩甩腦袋把這個念頭清除幹淨。一般來說應該想到普通的醫生才對吧。

要燒糊塗了,要燒糊塗了……

齊誩嘴裏碎碎念著,皺眉爬起來,準備洗漱,順便給自己胃裏填點東西就上班。

每逢節假日臨近,電視台裏都跟衝鋒打仗似的,部門上下忙得團團轉。

尤其中秋國慶雙雙接連而至,省內的各種活動層出不窮,采訪組的人幾乎都在出差狀態。而齊誩因為平時出差次數太多,大約主任覺得虧欠了他,這次特意給他安排幾個市內的采訪,總算稍稍有所安慰。

“生病啦?”同事見他不知道第幾次伸手去摸額頭,終於看出端倪。

“有點燒,沒大礙。”齊誩在辦公桌上放了一大杯水,加了點鹽巴,準備趁上午自己不用出門跑采訪的時候補足水分,把體溫壓下去。

“要不下午交通局那個采訪找人頂替吧。今天外頭風大,別搞成重感冒了。”

“現在這種時候哪裏還有空閑的人?大家都有工作安排,不要因為我一個人打亂了。”齊誩笑了笑,婉拒了同事的好意,“我盡可能快點搞完這些檔案,午休的時候可以打一會盹兒,養養病。”

正要繼續埋頭工作,主任端著茶邁入辦公室,模仿電視裏賣報童的口氣宣布:“號外e外!台裏預訂的中秋月餅禮盒到啦,放在收發室裏。大家記得今天下班前一人領一份回去囉!”

中秋提前發月餅是單位的慣例。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今年選的商家很不錯,包裝精致,裏麵的內容也物有所值。

聽見主任的話,性子急同事馬上丟下手頭的事情,心癢癢地看月餅去了。

辦公室裏一時間氣氛熱鬧起來,七嘴八舌開始討論自己最喜歡的月餅餡。齊誩一麵打字,一麵偶爾歪過頭加入聊天隊伍,其樂融融。

“齊誩,你的份。”一位同事聽說他是才,非常慷慨地替他把他那份拎了回來。

“喲,真是謝謝了。”齊誩笑著接下。

月餅禮盒的包裝十分古典,底色淺灰,印著一幅淡彩工筆荷塘圖,一枚圓月高懸其中,商品品牌還用草書題字。

此外,隨禮盒還附送一個銀色的高檔禮品袋,看來單位今年真是大手筆。

“對了,齊誩,收發室的人說有你的一封信,我順便幫你拿過來了。”同事拿出一個比普通信封稍大一點的三號信封,放在他麵前。

“給我的信?”

齊誩微微詫異,目光一掃,忽然信封台頭上“寵物醫院”四個字那裏停住了。

這是醫院專用的信封——台頭除了印有名字和地址,還有一個粉紅色的貓爪印,是這間醫院的標誌。

收信人處,是用鋼筆工工整整寫出來的他的名字。

寄信人大概因為信封上已經印刷了台頭,所以沒寫。

他猶豫了三秒鍾,用拆信刀小心翼翼沿著信封邊緣割開,卻沒想到信封裏麵還有一個信封。

裏麵的信封稍小,外表還罩著一層塑料包裝。看尺寸和樣式應該是一張卡片。

齊誩沉住氣,再把裏麵那層信封拆開。

果然是卡片——尺寸在市麵上銷售的卡片中算是比較大了,做工也很精細,正麵印著幾團毛茸茸的工筆貓咪,筆觸細致到連絨毛都一根根畫出來,栩栩如生,躍於紙麵。

“嗬嗬。”齊誩莫名感到自己的心境緩和了許多,對著那張封麵圖嘴角上揚。

打開卡片的一刻卻愣住了。

卡片裏也有貓爪印,而且是名副其實的,小貓的爪子蘸著可溶性顏料印上去的貓爪印。他數了數,一共十六個,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起來。

每一個爪印旁邊都用端正的鋼筆字分別記錄道:

“中華田園貓,十四號籠,於八月二十二日出院,已被領養。”

“花斑貓,六號籠,於八月二十四日出院,已被領養。”

“暹羅貓,三十一號籠,於九月五日出院,已被領養。”

……

……

以及更多。

看來,每一個爪印都是在它們正式出院的時候蓋在卡片上的。

亦就是說,這張卡片至少在一個月前便已經準備好了。

信封上的郵戳是昨天下午,他想起郵件裏提到最後一隻小貓是昨天早上送走的,那麽,這張卡片也是在那時候完工的吧。

小貓的爪印有些蓋得不太穩,大概是小家夥亂動,歪歪扭扭不成型也是有的。

但是,好高興。

齊誩忍不住輕輕用手抵住嘴唇,克製喉嚨不要發出聲音,一個人背對同事,低頭用指腹撫摩那些小小的、五顏六色的爪印。

怎麽辦,好高興——

生平第一次收到那麽特別的禮物,好高興。

卡片末尾,同樣的鋼筆字還寫下了這麽一段話。

“齊先生:在認識你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可以這麽順利替小家夥們找到新家,期間還得到不少熱心人的幫助。以前相當困難的善後工作,因為你的提議而變得簡單很多。謝謝你促成的專題報道,也謝謝你每次都耐心回複我的郵件,還寫成帖子發上論壇,謝謝。”

到此另起一行。

“這張卡片,算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心意,希望可以借助於這些小家夥,表達我內心對你的深深感激。”

結束語完成。不同於以往那些郵件,這次的落款處不是醫院,是一個人的名字。

——“沈雁”。

字跡和正文一樣,清秀遒勁。

齊誩深吸一口氣,又盯著卡片看了幾分鍾,忽然合上,套好,放回信封,接著轉頭在電腦屏幕前開始飛速打字。

整理資料的工作繁瑣冗長,而且他身體不適,本來中午能午休已經算是高效率了。

然而他十一點剛剛過去就提前完成了所有預定工作。

檔案存底,打包,送件。

他一口氣做完這些收尾工作,提起單位發的月餅禮盒便和同事打了招呼,準備出門。

“我早上的事情忙完了,現在離開一下,下午的采訪會趕回來。”齊誩的語速和他的步子一樣匆匆。

“哎?你不是說午休要好好休息養病嗎?”同事大為詫異。

“出去送點東西。”齊誩一語帶過。

以前都是辦公事可以直接跟車過去,現在是私事,不好開口向單位要車,隻能自己搭地鐵和公交車過去。即使提前動身,也必須用掉午休時間才夠來回車程。

從市中心到醫院所在的城北區,因為需要轉乘,地鐵連帶公交車一共花了一個多小時。

等齊誩到了地方,醫院也正好是午休時間。

“喲,記者同誌,怎麽今天有空過來?”龐女士對他已經完全放下疑慮,像老朋友一樣熱情迎接了。她正端著熱好的飯菜走向護士休息室,與走廊上匆匆走過的齊誩撞個正著,於是又驚又喜地喚了他一聲。

齊誩連忙停住腳步,客氣地微笑道:“龐姐好。”

“好好好,”龐女士眉開眼笑,忙不迭告訴他好消息,雖然這個好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對了,記者同誌,昨天最後一隻貓咪也順利辦完領養手續,被新主人接走啦。”

“太好了。”齊誩陪她笑了一會兒,笑容稍斂,感到喉嚨有些幹,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那個……沈醫生,他在嗎?我有東西要送給他。”

“在,不過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午休。”龐女士讓他到二樓的醫生休息室去找找。

“好的。”齊誩聽到那個“在”字,微微鬆了一口氣,即刻向樓梯走去。

二樓屬於護理區和化驗室,也是醫生平時休息的地方,比一樓安靜許多。

齊誩踏上二樓之後,按照路線牌上麵的標示往廊道深處走,一路上沒見到什麽人,大概護士們都去外頭吃午飯了。醫院外車水馬龍的喧囂漸離漸遠,他的腳步也隨之慢慢放輕,盡量不破壞這裏難得的安靜。

走廊盡頭就是醫生休息室。

再往後,越過窗台可以看見幾株梧桐。葉子半青半黃,還未完全枯萎,散發出仲秋時涼絲絲的、冷清沁鼻的氣息。

齊誩從剛剛開始就沒有聽到一點聲音。於是他有些擔心,那個人會不會也出去吃飯了?

帶著幾分忐忑,他來到休息室門前。

門虛掩著。

在手還沒有敲下去之前,齊誩先謹慎地朝屋裏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怔了怔,及時把抬起來的手放回去。

休息室的窗簾和門一樣,隻留著一道縫,讓光細細脈。

隻有十幾平米的房間內放了一張辦公桌,一張座椅,剩下的便是一張沙發。

那個男人頭枕著沙發肩,用很自然的姿勢躺在上麵,眼睛閉合,雙臂交錯放在身前蓋著的一張小毛毯上。這個模樣似乎已經維持了一段時間。

——原來,他在午睡。

難怪一點聲音都沒有。齊誩有些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敲門,沒有吵醒他。

這時,廊道盡頭那扇窗送進來一陣風,風勁不大不小,除了讓梧桐樹的枝葉婆娑搖曳起來,還將虛掩的門輕輕往裏推了一下。正好空出可容一人通過的位置。

仿佛一個無聲的暗示。

齊誩麵對那道半開半敞的門,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果然……送東西的話,比起放在門口,還是送到對方麵前比較好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挪動腳步,靜悄悄地邁入屋內。

在門外的時候以為沒有聲音,直至人走到沙發麵前,才發現原來還是有聲音的——淡淡的,均勻的呼吸聲,伴隨著胸膛那裏的一起一伏,隱隱約約散在空氣中,傳遞到他的耳朵裏。

這次沒有戴口罩,聽得到,也看得見。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

齊誩微微低下頭,端詳那個人的麵容。他沉睡的樣子十分安詳,眉目平展,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光,以至於輪廓在光線不足的環境下給人一種剛勁冷峻的感覺。但是周身散發出的氣質卻非常柔和,像在外表硬質的岩石上淙淙淌過一股清澈的溪流。

盡管沒有睜眼,但是憑著自己對他眼睛的印象,完全可以在腦中一一補充完整。

幸好沒有睜眼。

因為齊誩不知道自己現在正用什麽樣的眼神凝視對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神差鬼使般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落在他額前的一綹頭發,替他撥開。

不要睜眼。

睜眼的話,就糟了。

“喵。”

近處突然傳出一聲很輕的貓叫。

齊誩猛地一顫,手指匆匆收了回來,屏佐吸看向聲音的來源——那個人蓋著的毯子下麵,居然鑽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是貓。

原來那張毯子不是給他自己蓋的,而是為了給貓咪保暖用。大概是小家夥調需要他寸步不離的照顧,所以午休時間才摟在懷裏一起睡。

齊誩一動都不敢動。

他已經忘記要怎麽呼吸,憋住氣,緊盯著貓咪的下一步舉動,生怕它會一骨碌翻身而起,把那個人弄醒。

幸虧小家夥身體好像還比較虛弱,濕漉漉的黑眼珠好奇地望了齊誩一會兒,又重新眯起來,下頷蹭了蹭醫生的襯衫紐扣,肉乎乎的爪墊抵著他的胸口,又繼續趴下取暖。齊誩覺得這短短的幾秒鍾內自己冷汗都快滲出來了。

心髒劇烈搏動,怦怦一陣亂跳,大概是受了驚嚇的緣故。

而發燒的症狀,似乎比之前加重了。

齊誩站在原地不動,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是情不自禁笑了兩聲。眼前這幅畫麵,忽然讓他不可抑製地想到一個詞——“父子圖”。

以前郵件裏麵那些小貓的照片也有拍睡姿的,不過醫生本人從來都在鏡頭之外。

這樣人和貓相依相偎一起午覺的場景,真是罕見。

和自己剛剛一時忘我,逾越身份的舉動一樣……真是太罕見了。

齊誩放開擱在唇邊的手,拍拍臉頰,收斂表情,眼睛裏仍有淺淺的笑意。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機從衣服口袋裏取出,打開相機應用。

為了不驚醒對方,他把自動閃光的選項取消,直接借助細微的光線調整了一下明暗度,接著,按下按鍵。畫麵在手機裏輕輕閃了一下,然後定格在一個很完美的構圖中。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跨出那一步。

所以在自動自覺走開之前,給自己留下一個紀念也不錯。

“是的,就隻是這樣。”齊誩在確認保存的那一刻邊歎邊笑,從容地收起手機,放下自己一直提在另一邊手上的月餅禮盒,絲毫沒注意禮袋的纓繩已經在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掏出隨身帶的記事本,翻過曾經記錄過這個男人的那三頁,撕下了幾張空白的。

“抱歉,來不及準備卡片。”他喃喃道,走到辦公桌旁,俯在桌上寫下自己的回複。全部完畢之後,他把這幾張寫滿字跡的紙悄悄放在那個人的身前。貓咪好像有所覺察,一伸爪子,正好壓住了紙張邊緣。

齊誩笑著用嘴型對小家夥說了一聲謝謝,然後五指並攏,做了一個告別的動作。

貓咪茫茫然看著他,雙眼朦朧,沒心沒肺地倒下繼續睡。

而他已經直起身,又站了大約一分鍾左右,頭偏向左側,左手捋了一下耳朵旁邊散落的碎發。

正在發燒的人,果然體會不出那裏真實的溫度。

隻要燒退了,自然而然就能冷卻——

齊誩低著眼睛別過頭去,輕聲走出房間,禮貌地關上了那扇門。

作者有話要說:

齊誩三次元特殊技能,發現苗頭不對可以及時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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