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沈雁這一生許多時候都是由別人替他做出決定,決定他的出身,決定他的去向,決定他的命。那時候的他往往沉默著接受,並獨自承擔這些決定所造成的傷害。

近段時間以來,他發現他需要自己去做一些人生中至關重要的決定了。

他比以前更積極、更主動地去思考“將來”。

不是因為更自私,而是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放在他手心的,是兩個人的“將來”,比任何東西都有份量。

即使在他母親手術進行的幾個小時中,這樣的思考也不曾停止。

或者說,在手術這麽關鍵的轉折點上,更容易讓一個人能夠好好坐下來,想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牆上“手術進行中”的紅色提示燈給人一種壓迫及壓抑感,很多人因為經不住這樣的壓力而情緒失常,他卻意外的鎮定。長達三個小時的手術過程,他沒有從座位上起來過一次,齊誩也沒有,自始至終陪在他身旁靜靜握緊他的手。

——我的手在發抖嗎。

——沒有。

重複著這樣的對話。

無論有沒有意義,齊誩的回答是真還是假……都無所謂。隻要他說的話身邊有一個人時時刻刻在聽,在回應,心裏就能安寧。

女人的手術進行如預期一般順利結束。因為是良性腫瘤而且發現時間早,切除得比較幹淨,後階段的藥物調理才是重中之重。

女人手術完成後當天轉移到了特別監護室,由護士看護,以防出現感染和顱內出血等等,過了一天一夜後各項指標正常,才回到普通病房。沈雁在此期間處理了醫院內的一些雜務,同時準備好術後恢複所需的種種補品。

齊誩默默在一旁幫忙。

當然,仍舊是以“朋友”的名義。

“十二月三日,二號籠,中華田園犬,大約三四個月大。小家夥送進醫院是因為被車撞到,內髒受損,大量內出血,現在做完手術已經將近兩周時間,身體各項機能都漸漸恢複了,不過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小家夥前期因為麻醉藥的關係胃口一直不好,最近護士給它配的營養餐它已經可以全部吃光了……”

齊誩最喜歡坐在病床邊,端著日記本,給女人緩緩念出沈雁在醫院時寫的小動物治療日記。

一方麵,他本來就非常喜歡讀裏麵的內容;另一方麵,對一個正處於腦瘤手術恢複期的人來說,聽幾段由自己兒子記錄的關於“慢慢康複”的故事……再合適不過了。

“你念得真好,有專業廣播員的氣質。”齊誩念完一段後,女人抬起頭對他微微笑,“而且聲音又好聽。”

“謝謝。” 齊誩合上日記本,也朝她謙遜地笑笑。

齊誩的講故事時間也是女人一天中最愉悅的時間,不僅僅因為寫日記的是沈雁,還因為小動物被治愈的過程聽起來很溫暖,她自己的心境都由此改變了不少。齊誩自己有傷,還天天陪著沈雁來探望她,需要動手的活兒做不了,就以這種方式鼓勵她,她其實很受感動。

“那麽說起來……那期節目裏麵的解說員也是小齊你,”女人用他的筆記本電腦看過他錄製好的dvd,“你很擅長這個吧?”

“哈哈,因為平時工作需要啊。”況且還常常配音。

“不一樣的,”女人輕輕搖頭,“有些節目的解說員聽上去一點感情都沒有,很死板,你卻能讓人感覺到你放了感情在裏麵——你真的很關心那些小動物呢,可見你有一副好心腸。”

好心腸。

齊誩聽到這個詞,不禁在心底微微苦笑一下。

如果您知道這麽一個“好心腸”的人是同誌,並且對您兒子抱有朋友以上的感情,您還會這麽認為嗎——這句話,他當然無法問出口。

“對不起,我該過去門診部那邊拆石膏了,一會兒就回來。”湧上喉頭的話被默默壓了回去。齊誩保持著溫文有禮的姿態對女人一笑,起身告辭。

在女人休養期間,他自己的x光片檢查結果和複診報告也出來了。醫生認為他的左手已經基本恢複到車禍前的水平,可以拆除硬件。反正天天在醫院待著,就約了時間今天去隔壁樓把石膏管和吊帶拆了。

沈雁正在桌邊默默地給女人削蘋果,聽到這裏定定望了齊誩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齊誩每次聽到女人誇他,都會訕訕地岔開話題或者找借口出去一會兒。

女人其實有注意到。

隻不過她認為齊誩性情謙和,有人誇獎他他會不好意思。沈雁卻知道原因不在這裏。

“小齊他確確實實有一副好心腸,這是我自己體會到的。”

齊誩走後,女人幽幽地重複一遍這個評價。

沈雁不作聲,手上的刀仍輕輕繞著蘋果削過去,兩個人之間的語言靜止仿佛刀下削出的蘋果皮,一寸一寸延長。

他預感女人後麵應該還有一句話。

果然,她喃喃自語道:“你有一個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媽,”這時,沈雁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緩緩開口糾正,“他不是我‘朋友’。”

這句話仿佛按下了一個暫停鍵。病房裏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時間四周靜悄悄的。

沈雁默默等候了幾秒鍾。

沒有等到任何回應。於是他眼瞼輕輕一低,再次把目光專注地放在手中那把刀和那隻完工一半的蘋果上,繼續削。

刀刃很鋒利,削皮的過程需要十分小心才不會把長長的皮削斷。

但,他並不想中途收回刀子——

“他不是我朋友,”沈雁聲音低沉,堅定,慢慢地複述了一遍,“您剛剛沒有馬上反問我,我想……您應該已經感覺到了,隻是潛意識不想去求證而已。”

沒有回應。

沈雁眼睛抬也不抬,手上的刀繼續向前推進,削出來一條又連貫又均勻的帶子,可見刀握得穩。盡管聲音並沒有刀那麽穩:“他不想讓我對您坦白,是因為他覺得知道這些事情的話……可能會讓您難過,甚至發怒。如果因為自己破壞了我們之間剛剛修複的關係,他會自責到死。”

依然沒有回應。

“可我卻認為,這種沒辦法告訴別人,沒辦法公諸於眾,最後隻能一個人默默承受痛苦的感情……和您當年對爸爸的感情,很相似。”

沈雁到這裏停了一下,聲音喑啞,又低又沉。

“經曆過這些的您,甚至比我……更應該體會到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不是嗎?”

刀刃到達了終點,他握刀的手微微繃緊,看著那段從頭到尾連在一起的蘋果皮落下去,像是講述完畢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也會有始有終,不會在中間斷開。

他們也會堅持到終點——

“媽媽,我想給我喜歡的人一個名分,想把他接納為我的家人。”即使自己繼承了同一個姓氏,也不會踏上同一條道路。他抬起頭,目光坦直,“我,決不會成為我爸爸。”

“我回來了。”

齊誩人未至,聲先至,在進門之前已經微笑著開口打起了招呼。

拆石膏的過程其實很短,隻是排隊的時間比較長,等他回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左右。可當他邁進門時卻發現病房裏麵的兩個人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連姿勢都沒怎麽變,而且都不說話。

女人仍舊一動不動靠在床頭坐,一雙眼睛低斂。

沈雁仍舊默默地削蘋果——隻不過那是一隻新的蘋果,齊誩注意到桌上的果盤裏還放著一隻已經削過皮的,卻不知道為什麽沒人吃,而且顯然已經放了一段時間,表層都變成了深棕色。

齊誩注意到這個細節時微微一怔,直覺氣氛不對,下意識脫口而出:“怎麽了?”

沈雁聞言抬起了頭,如往昔一般朝他輕輕笑了笑:“沒什麽——拆石膏辛苦了,醫生怎麽說?”

似乎和平時沒什麽不同。齊誩觀察了一下沈雁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哪裏不自然,或許是自己多心了,便笑著舉起恢複自由的左手:“醫生說我現在可以用左手了,不過不建議做劇烈運動,一般程度的鍛煉就沒問題。”

沈雁靜靜望了他一會兒,眼神非常溫柔,輕聲道:“那就好……坐吧,等我削好這隻蘋果,大家一起分來吃。”

既然他提到蘋果,齊誩便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話題:“對了,桌子上那隻削好的怎麽不吃呢?擱那麽久都氧化了。”

沈雁的回答卻似乎完全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沒關係,已經過去了。”

說罷,把那隻變色的蘋果扔了。

什麽沒關係?

什麽過去了?

齊誩還愣愣地看著他,他已經削完了蘋果,並用刀切下一小片來,很順手地往上一遞:“來,嚐嚐。”

在家的時候沈雁也常常這麽做。

於是齊誩想也沒想,條件反射地彎下腰,輕輕一張口銜住了。

“唔……”

這時,他這才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而是在病房裏,一驚之下將蘋果匆匆忙忙吞咽而下,險些噎住。當他如同消滅罪證一樣狼狽地吃完,餘光忍不住悄悄打量女人的臉色,希望她沒注意到。

女人注意到了。

不但注意到了,而且一直紋絲不動地看著自己。齊誩這時候才發現她那雙眼睛似乎有點兒紅,卻意外的平靜。在看見齊誩自然而然咬住沈雁送到他麵前的蘋果時,那雙眼眨了一眨,後來兩人目光碰到一起,她先是低下頭默默看了一會兒自己絞起來的十根手指,最後雙手終於漸漸鬆開,抬頭對齊誩幹澀地笑笑。

“太好了,”她開口說,“你的手已經痊愈了。”

“啊……”齊誩一時間沒回過神,反應過來後才連忙笑道,“是啊,謝謝您的關心。”

“作為慶祝,晚飯不如出去吃吧。”女人又說。

這是女人第一次主動提出到外麵吃飯。

她這輩子習慣於戰戰兢兢地生活,逃避社會上的有色眼光,像一株喜陰的花獨獨長在黑影裏,過去撫養沈雁的時候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和孩子關上門吃飯,不願意和兒子一起出現在外麵讓人瞧見,現在卻看開了。

而且表情很安詳——齊誩驚訝不已地看著她。

“好。”齊誩尚未回答,沈雁倒是緩緩替他應了一聲。女人很輕地點了點頭。

“小齊也去的吧?”

“嗯,我去。”齊誩當然沒有理由推拒。

對話期間,方才吃下去的蘋果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微微的酸味過後,有一種清淡的甘甜在口中慢慢滲開。

齊誩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恍惚起來。

是因為拆了石膏嗎?

肩膀上沉甸甸的感覺似乎消失了一部分,空了——他想,他大致明白了沈雁以前說過的那種“逃出來”的感覺。

“今天好奇怪呀。”想來想去想到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沈雁聞言,輕輕轉過臉看著齊誩。

兩個人回到老城區已經將近十點,北風正濃,附近街巷的老式茶館早早關了門,隻有招牌幌子還在風中起伏,冷冷戚戚打晃兒,而住戶們也多數熄燈了,本來應該黑得什麽都看不仔細,卻正好遇上一輪滿月靜悄悄地懸在樹梢間,遍地銀色,仿佛讓他們走進了一張黑白版畫。

人在畫中,臉上的情緒都寫在月光裏。沈雁也想把身邊這個人的情緒讀出來。

齊誩自下車後一直若有所思,一路上沒有打開過話匣,沈雁於是默默陪伴左右,觀察他的神色。正穿過一條窄巷子,齊誩卻突然冒出那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而且這句話還有後續:“我覺得,阿姨今天跟平時比不太一樣。”

沈雁低聲問:“哪裏不一樣?”

齊誩仰起頭,有些迷惘地對著枝頭上的月亮笑了笑,似乎在笑自己這個不知所謂的發言:“我也說不準啦……就是覺得阿姨今天對我特別關照,時不時盯著我看半天,剛剛吃飯的時候還給我夾了好幾回菜。她不是那種擅長講漂亮話的人,會不會是在自己出院前以這種形式向我道謝?”

“或許。”沈雁半晌才輕輕回答一聲,盡管他知道理由不盡然。

“對吧?我想了半天,也隻能想到這個方麵了。”齊誩看上去雖然困惑,卻很開心,估計這個理由已經讓他知足了。

沈雁這時候緩緩停下腳步,佇立原地,看著齊誩還在繼續前行的背影。

“可是這樣感覺還不錯,不是嗎?”他問。

聽到對方的聲音從身後而不是身側傳來,齊誩愣了一下,轉過去才發現沈雁停住在後麵幾米之外,自己回頭見到不免失笑:“你怎麽不聲不響地停下了?”

“這樣的感覺還不錯,不是嗎?”沈雁隻是一再重複這個問題。

“嗯……”

齊誩承認。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感覺不錯是真的。

沈雁聽到他的答複,忽然淡淡笑了一下。明明是笑容,在晦澀的月光下卻顯出一種憂鬱。

他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雙手埋進外套的口袋裏,以一個很從容安定的姿勢站著,久久望住巷子中間的齊誩。眼前是自己長大的地方,每一條街,每一條巷,甚至於每一道圍牆都非常親切,爺爺所留下的故居即在不遠處,風雨陰晴,春夏秋冬,都不曾改變過什麽。

一切的一切他都熟悉且珍惜。

但,當這幅畫麵裏有那個人的身影存在,才是最完整的。

從他把那個人帶到這裏的那個雨天開始,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有了新的意義。和爺爺對他的意義不同,卻同樣珍貴——

“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可怕,對不對?”低沉的話語由風送過了寂靜的巷子,傳到對方耳中。齊誩忽然輕輕顫了一下。

“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其實齊誩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然而那種可能性讓他的心髒重重**了一下,不敢繼續往下想,便情願當一個懵懵懂懂的傻子,寄望於沈雁下一句予以否定。

但是沈雁的下一句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你應該猜得到我在說什麽。”

齊誩腦子裏“嗡”地一響,像是程序卸載之後所有字符都歸於空白,無法進行任何運作。心理反應完全跟不上來,生理反應已經先行一步,全身上下一點知覺都沒有,仿佛麻痹一樣,兩行淚水卻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怔怔地接二連三掉下地。

“嗚……”

聽到自己的哽咽聲是在沈雁走到麵前的時候。

忍不住第一聲,後麵的就更加壓不下去,當沈雁伸出手扶住他的一對肩膀,他終於克製不住閉上眼睛任淚水狠狠流下,狼狽地用手去擋。

“為什麽,為什麽……”連自己出櫃那次都沒有這麽害怕過,現在卻渾身發抖,問話的聲音也在抖。

“對不起。”

沈雁張開雙臂把人一下子緊緊揉進懷裏,低聲道歉。隻是因為隱瞞了真相,不是因為後悔自己的抉擇。

齊誩被他用力抱住,一時間反而哭不出聲音,惟有死死咬牙看著眼淚一滴兩滴打濕沈雁的衣領。右手下意識抬起來,有那麽一刻真想重重給麵前這個男人一拳,結果卻連責備都辦不到——心裏明白自己正是對方開口的原因,又怎麽可能辦到?

“你為什麽,那麽傻……”齊誩抵在他胸膛上斷斷續續地問出這句話,喉嚨都啞了。

“因為不甘心吧。”沈雁無聲地笑了一下,把半邊臉輕輕埋在齊誩的頭發裏,親了親他冰涼的耳廓。

“不甘心……?”

“對,不甘心,”沈雁附在他耳邊低語,“因為你什麽都沒說就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決定留下來陪我,所以我不甘心……所以我也決定先斬後奏一次,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齊誩呼吸一滯,愕然道:“你,你怎麽會知道的?”

沈雁笑了笑沒回答。

震驚過後,齊誩漸漸回過神來,可心頭仍然被剛剛那股衝擊力晃蕩著,膝蓋有些發軟,靠在沈雁身上才勉強站住了。

“什麽扯平……你這個笨蛋。”劇痛之後是隱隱的悶痛。

他雙手用力抓在沈雁背上,把沈雁外套的布料都弄皺了。而沈雁隻是耐心地、靜靜地吻他的額角,直到那些哽咽聲完全在自己的懷抱裏平息:“齊誩,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想讓你成為我的家人?”

“嗯……”

“那你知不知道,成為家人是什麽意思?”他再問一句。

齊誩不作聲,一雙手在他背上越抱越牢。哽咽停了,打在他衣服上的淚水卻還沒有。沈雁輕輕歎一口氣。

“成為家人,意思就是你在哪裏,家就在哪裏。”他低聲說,“齊誩,你已經是我的家人了。”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