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回

京師裏是漫天的鵝毛大雪,整個皇城儼然成了一座水晶宮。

走在甬道上身心都冷得恨不能哆嗦起來,秀女們學了一個上午的規矩,這會子要到用午膳的時候才都放回各自的房間裏休息,下午連午覺的時間也是有規定的。

其實但凡能選進來的世家貴女,沒有哪家的女孩兒規矩是上不了台麵的,這一回主要要教的其實還是宮裏的人事,全當作走個流程了,因此並不辛苦。

一個院裏分別住兩個秀女,書湘和楊素心正巧安排在一處。天上沒有太陽,簷下的冰棱子結了老長一條,拔下來像個水晶棍子。

書湘把視線從簷角移回來,緊了緊身上的紅刻絲鑲灰鼠皮的鬥篷,縮了縮脖子歎道:“這天氣越發冷了,咱們這裏都這樣,還不知那些偏遠些的地方得冷的什麽樣了。”她邊說邊把手往暖手筒裏揣了揣,看向身旁跟著的茗渠,“昨兒那王家姑娘怎麽樣了,我聽說是病了,可大好了麽?”

這會兒雪才停,甬道上的雪都叫宮人清掃了堆在紅牆下,茗渠的注意力起先在兩人腳下,這會子聽見姑娘的話,搓了搓手,左右四顧了下低聲道:“王姑娘那不是什麽病,不過就是在訓誡嬤嬤跟前打了個噴嚏,又咳嗽了幾聲,這不是常有的事兒麽。可人訓誡嬤嬤說了,宮裏頭規矩嚴,哪怕是疑似染了病的都不能留。”

書湘把這話聽進心裏去了,停下步子問她,“怪道今兒就沒見到王姑娘了,我還道她是身子不舒服,在屋裏養病,照這麽說,她這會子豈不是已經回家了?”

茗渠原地跺了跺腳,嘴裏嗬出一團白氣,“是啊,當日就給送回家去了,真難堪!”能給選進宮裏頭是多榮耀一樁事兒,闔家都盼著女兒在宮裏有出息的,這倒好,就因打了個噴嚏給送回家了。

“這樣就被遣送回去了?”書湘若有所思地慢慢把手從暖手筒裏抽出來一點兒,“她身子真弱,這麽容易就咳嗽了… …”

當時茗渠絲毫沒在意她們姑娘打了什麽主意。直到接下來幾日她每一日回來都見姑娘雲淡風輕地立在隔扇窗前,按說姑娘自打進了宮整個人就恍恍惚惚的,現在她居然變了個人一樣,悠閑地看外頭的幾個小太監撅著屁股在那兒掃雪。

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她好像一下子沒有了知覺,都不曉得冷了,湯婆子也不抱一個,隻著了象牙白的交領中衣立著,一站就是好一會兒,比夏日穿的還涼快!

“您不冷呀…?”今兒又是這麽著,茗渠實在是忍不住了,哪有人這樣自己糟踐自己的,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這樣毀啊,何況她們姑娘也不是那種身強體壯的。

書湘匪夷所思地看了茗渠一眼,“屋裏沒燒地龍,連個碳火盆也沒生,我就穿這麽點兒,你說我冷不冷,要不你試試?”她說話時候嘴唇直打顫,身上凍得打擺子,分明冷得不行了。

茗渠心疼地把湯婆子往她手裏推,“那姑娘這是做什麽,總不會——”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了,“您別是想向王家姑娘那樣出宮罷?人家那不是成心的,何況人家就打了個噴嚏,您的身體這麽的一比還真瓷實,這都幾天了愣是沒咳嗽,更沒個頭疼腦熱的,真神了!”

說是這樣說,其實話裏含了勸誡她的意思。書湘也幾乎有點兒灰心,沒法子,這條路看來是行不通了,身體太好是爹媽給的,後天養的又好。

她不知道有些人是一受寒立時便發作出來,有些人是堆積著等著某一時刻突然爆發。

書湘就是這樣,隔天她和一眾秀女們一處說話呢,訓誡嬤嬤走進來叫秀女們挨個兒敬茶,從走路腳跨多大端茶的姿勢開始看,一點一點兒糾正。輪到書湘時她沒什麽想法,隻覺得今早一起來腦子裏就犯糊塗。

訓誡嬤嬤揚了嗓子道一聲,“敬茶——”

書湘就從宮女手裏接過茶盤,前幾步走得四平八穩,她自己也覺著自己寧家的麵子不能丟,因而走得特別認真,蓮步輕移,裙裾微微地拖在地板上。

訓誡嬤嬤們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笑容,正要誇誇這位璟國公府出來的小姐,哪想嘴都沒張開呢,那寧姑娘就兩眼一閉,直接往地上躺下去了。

侯在外頭的茗渠聽見響動第一時間奔進來,剛兒她們姑娘摔倒沒人接著,這會兒額角上腫出一個紅紅的包,臉色也慘白慘白的。

她把書湘攏在臂彎上,隻有她知道她們姑娘隻是學規矩的時候身上衣裳穿的厚顯得勻稱罷了。其實自打赫三爺離京這一年多來,姑娘吃口越發小,有時候甚至一整日不吃東西坐在亭子裏發呆,要不就給池塘裏錦鯉喂食,她自己卻不吃。

這一年多來書湘整個人身高上頭拔長了,看起來越發顯得痩纖,曾經的稚嫩勁兒都瞧不見了。茗渠卻覺著她們姑娘可憐,過去臉上一捏還是有肉的,現今兒這樣瞧著隻剩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這也太清瘦了。

周圍嬤嬤們忙使人來抬人,把寧家姑娘抬回了房間裏。

書湘模模糊糊還有點意識,雖說頭疼欲裂,她卻感到一陣歡喜。終於把自己折騰病了,隻要能出宮,就都值得。

大雪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來,鋪天蓋地。

太醫來的時候隔著帳紗懸絲診脈,開了藥方子,茗渠叫底下宮女兒去禦藥房抓藥拿回來煎,自己守在床頭給姑娘換手巾子。

書湘額頭上滾燙滾燙的,燙得仿佛能直接煮雞蛋了,中間醒過來一次,藥是一直在爐子上煨著的,茗渠服侍著喝了幾口。

她嫌苦,全吐掉了。朦朦朧朧間睜開眼睛看著茗渠,眼睛裏濕漉漉的,抓著茗渠的手問道:“… …我怎麽在皇宮裏,嬤嬤們還沒報上去麽?”

茗渠眼神閃了閃,這事兒怎麽沒報上去呢,連太後娘娘都驚動了。太後發話叫好生在宮裏養病,誰也沒提出宮的事兒,可是這個不能告訴姑娘,她視線低垂著瞧著矮幾上的藥碗,吱吱唔唔回道:“許是大雪,耽擱了…您這麽回去也不方便,這不病著呢。”

書湘燒得七葷八素的,說話也不清不楚,好像最後一根稻草斷了。

她心裏其實明白的很,隻是不做點什麽來挽回,好像很對不住他,他在邊關出生入死,可是她錦衣玉食的享受著,什麽也做不了。

屋裏一股子藥味兒,茗渠走到窗邊把窗兒開了一條細縫,有風夾著雪片子滾進來,她吸了一口外麵的涼氣,抖了抖,走到熏籠前加了些香料去去味兒。

書湘病著的時候隻有楊素心日日來看望她,她嘴上不說,其實全知道書湘的心事。

女人一往情深起來都是不要命的,楊素心有些感慨,偷偷把自家知道的一些邊關的消息透露給她,某日某日赫梓言到哪裏了,做了什麽決定,抓了多少戰俘… …

可是沒有用,書湘已經悲觀起來了。她不肯吃藥,還把茗渠煎的藥都偷偷倒掉,她的偏執帶了點兒孩子氣,似乎認為自己病到一定程度了是肯定要出宮的。

這病折騰了大半個月,茗渠實在是沒有法子,天天守在床前掉眼淚,書湘老勸她,書湘自己心裏還是有數的。她隻是總覺得疲累,冬天裏嗜睡,有時一睡就是一整天。

… …

月初的時候從邊關傳來消息,這場仗終於暫時告一段落了,具體的經過京裏人都不清楚,隻隱隱覺著原先還以為要僵持下去的戰役似乎突然間就消弭了,勝利的消息傳來得幾乎令人措手不及!

赫梓言回京的時候京城百姓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人群熙熙攘攘,他在隊伍的第一個,麵上毫無得勝的喜悅,隻是冷凝著,目光淡淡的平視前方。

他曾經想要以正常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打敗突格可汗,爾後班師回朝。隻是那樣未免太耗費時間,他已經等不起了。

無毒不丈夫,他不得已,隻好把關外人眼中狡詐陰險的中原人淋漓盡致地詮釋了一遭兒。

突格人生性勇猛善戰,哪怕女子也不例外,可汗哈蘭爾有個妹妹,手握長刀的,好幾回他都刻意放過了她。但是在收到母親那封信後,赫梓言改變了計劃。

擒賊先擒王,既然活捉突格可汗有難度,那就擒了他的妹妹罷。

哈蘭爾和妹妹感情甚篤,知道妹妹被抓住了當即就撤了軍,後來兩方談和的時候就順理成章簽署了停戰協議。事情的發展順利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突格人退回去了,隻是有個小小的要求,哈圖爾要迎娶大懿的公主。

赫梓言沒征得薑池的同意就簽下了那份協議,和親是曆朝曆代都免不了的最有效的和平手段,否則今日他們簽下協議,難保明日不反悔。

天色愈加陰沉了,雪花不住吹打在臉上,耳邊的風聲鬼哭狼嚎一般淒厲。

赫梓言連侯府都未回,徑自進了宮。

打了勝仗薑池很高興,他給足了表弟麵子,帶領滿朝文武冒雪迎接他。

一行人步入正殿,耳畔但聞盔甲摩擦的沉重聲。如今赫梓言是大功臣了,論理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薑池高高坐在皇位上沉默了一時,緩聲道:“你今兒一回京就進了宮,還未曾回府罷。”頓了頓,仿佛把行賞的事兒忘記了,擺擺手道:“朕今日有些乏了,眾愛卿都散了罷。”

赫梓言拱手應是,他麵上沒什麽表情,如今也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即便皇上果真問他要什麽賞,他也不能討要秀女。但是除了書湘,他什麽也不想要。

皇上離開後官員們一擁而上爭相上來套近乎,赫梓言一一有理地應對了,待到眾人散去時,他緩緩走出寶殿,目光沉沉地看了看天幕。

雪沫子掉進眼睛裏,化了掉出來是淚一樣的**。

他伸出指尖揩了揩,唇角隱約浮起一絲笑意。終於平定了戰事,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了。如今還有一樁,卻比突格人還棘手。

他和皇上可能需要一場交談。為君者,忌憚的是功高蓋主,有了猜忌便生嫌隙。

然而憑他所有,他都心甘情願給他,哪怕是手上握著的兵權,隻要皇上還顧念著這麽些年來兄弟間的情誼,鬆一鬆手指頭,把書湘還給他。

… …

內宮裏也全是赫將軍得勝歸來的消息,茗渠興致勃勃地告訴姑娘時,她卻睡得沉沉的,蜷在被子裏一動不動,麵頰上浮著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她歎了口氣,其實知道又能如何,不過世間又多一對癡男怨女罷了。就像戲文裏唱的悲涼蒼茫的曲子。

今兒藥又吃不成了,茗渠端起藥碗轉身,隻覺窗邊掠過一道黑影,她嚇了一跳,須臾門簾動了動,一個高大的人影從碧紗櫥後走進來。

來人以指掩唇,輕輕的,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燭火跳躍著,茗渠仍是驚魂未定的狀態,她想不明白他是有怎樣的神通,是如何進來這內宮的。愣了一會兒,她把藥碗把桌上一擱,緊張兮兮地出去望風了。

窗外響起“嗚嗚”的風聲,室內一片靜悄悄的,雖然熏了香,赫梓言卻敏銳地聞見空氣中殘留著澀澀的藥味。

他蹙了蹙眉,站在床沿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一年未曾得見,他竟有些克製不住自己,然而見她昏睡著,他隻好輕手輕腳地坐下,安靜甚至是貪婪地凝視著他。

書湘發出清淺的呼吸聲,她翻了個身,麵朝床裏邊,錦被從身上滑下來,露出裏頭的中衣。

睡夢中她感到冷,無意識的把自己蜷得更緊。

赫梓言頓了一下,傾下|身幫她把被子拉上去,又仔細地掖好了被角。

這樣的事他做起來有點笨手笨腳的,且弄完之後他發現她朝裏邊睡自己就完全看不見她了。

他喪氣地垂了垂肩膀,不甘心地靠過去把她翻轉過來。碰到她的一瞬間他就察覺出書湘瘦了太多,比過去還要輕。

“隻長了個子沒有長肉麽?”

赫梓言喃喃了句,鬼使神差地把書湘抱進懷裏,摟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抱著她站起來掂了掂分量,發現應該是真的輕了許多。

這時懷裏的人突然動了動唇,似乎要被她弄醒了,赫梓言趕忙一動不動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