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回

對於這個“他”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書湘聽了太子的話麵上變得呆呆的,她透過隔扇看見外頭台階下擺著一盆秋海棠,海棠嬌嫩小巧的花瓣在這正是處處紅衰翠減的時節盛放得剛剛好。然後她轉過臉看看太子,波瀾不驚地道:“殿下別誤會什麽,我不過隨口這麽一問。”

薑池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仔細看是會叫人心口發毛的,淡淡著回她道:“無妨。我不過也這麽隨便一聽。”

書湘微微垂麵把視線壓了下去,太子的態度很奇怪,他難道不介意自己未來的… …想到這裏她攢起了眉頭,心頭浮起些摸不著的抵觸,像是突然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麽似的,而薑池是那樣的性子,他看來是知道赫梓言和她之間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糾葛。

然而看這情況,薑池似乎是不在意的了。

須臾,書湘情不自禁地抬頭觀察薑池,她其實很是了解他,甚至連他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可以分析出他的情緒。

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了解,曾經作為太子伴讀的歲月曆曆在目,太子本身對她已是極其苛刻了,她若再不學著聰明些,不知道討好他順從他,指不定在他把她推進冰窟窿前就被整治著一命嗚呼了。

薑池察覺出對麵寧書湘在偷偷地瞧自己,方想起來,自己其實還未仔細地看過她。此刻不時瞟上一眼,倒也能體味出年紀小的女孩兒的好處來,她在他眼中稚嫩得像是才抽出的芽,麵皮兒如珠如玉,倒很招人待見。

然而他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而她還未及笄,光年齡,這裏頭就差了十來歲。

男人看女人眼光是不同的,薑池那些開了臉放在屋裏的宮女大都是經過宮裏邊老嬤嬤調教的,身材也好,豐臀纖腰,瞧著就叫人有興頭。

他再看寧書湘,久之不免覺著她就是個未經人事的黃毛丫頭,過去他道她娘們兒唧唧的,如今看來她在男人裏是娘們兒,在女人裏卻完全沒有成熟女子該有的風韻。

幸而那張臉蛋兒很有發展的餘地,如今瞧著雖還透著幾分未脫的稚氣,不過假以時日要出落成個有韻致的女人想必不難。

現擺明著璟國公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薑池沒有見過大太太,薛貴妃他卻不能再清楚,稍微綜合綜合輕易便能勾勒出幾年後對麵人的相貌,想必是個尤物兒。

男人有不喜歡美人兒的?薑池便是再對書湘有意見,然而他最是為大局考慮的人,便向對麵寧書湘道:“昨兒我聽宮人說起禦花園南麵一片兒桂花都開了,仿佛景色很好。”

書湘咽咽喉嚨看太子,翦水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住他。過了一會兒,她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道:“殿下要逛園子。”

他略一頷首,長眸微睞提醒道:“我要你陪我一同去。”

“… …這怎麽成?”書湘連連擺手,又上上下下比著自己,腕上通透青翠的翡翠玉鐲搖搖蕩蕩的,“咱們雖說,雖說或許會… …可是終究不到那個時候不是,我是這樣的身份,殿下是那樣的身份,一起出去實在不能。”

她急切地說話,薑池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別了別臉,等她把那一筐話都說盡了,才對外喚了一聲,門外立時有幾個小太監挨個兒捧著描金雕漆盤進來,書湘驚疑不定地看過去,見上頭竟赫然是男子的服飾。

“到稍間去換上罷。”太子閑閑地擺了擺手,一手搭在扶手上。

書湘發現自己居然是看不透這個男人的,太子叫她換成男子服飾陪他瞧秋日的好景致去,他有這麽愛看景兒的?還是成心存了為難人的意思,這麽不容她置喙。

當日書湘挨了大老爺的打後心內發誓,一旦做回女兒身,她是再不願穿成個男人樣兒了。大太太也說,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的樣子,要她這時候風口浪尖穿成個男裝模樣陪他逛園子去,這不是掩耳盜鈴麽,他到底安的是什麽心?

幾個小太監垂首立著,就那麽舉著衣服及玉帶男靴,書湘定在那裏,她猛然想起自己袖袋裏還藏著薛貴妃交給自己的毒藥,一時額頭上汗也要垂下來,這都是什麽事兒,自己好好的清閑平靜日子無端端因何成了這般——

這貴妃姨媽自己是無懼的,可她要是被發現了還有命活?想著,書湘往門邊挪了幾步,時刻準備出去的模樣。她在腹中打著草稿,醞釀著話兒來搪塞太子。

太子不是好應付的人,書湘又是在他的地盤上,簡直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欲哭無淚著,薑池已經施施然從圈椅上站起來幾步就走到她近前。

他的眼睛銳利得好像雄鷹一樣,扯著嘴角逼近她道:“你不願意?”

寒冰似的嗓音凍得書湘一激靈,幼年時候被他欺負的畫麵一股腦兒從記憶深處攀爬掙脫出來,湧進她思維裏,她仿佛又掉進那一日的冰窟窿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無人搭救,身軀在冰水裏沉沉浮浮… …

神思遊轉間,書湘不可抑止地又打了個冷顫。

薑池表現地非常關心她,他把手在她手上握了握,拿住她發涼的指尖,“冷?”

書湘磕磕巴巴地搖頭,他又道:“入秋時候著涼了可不好。書湘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母後知曉了怕要怪在我的頭上。”

話鋒忽的一轉,“再者,國公爺既放心把寶貝女兒托付給我,我便有責任照顧好你。”

書湘什麽也不敢說了,她隻想安全地回到家裏,哪怕到時候再慢慢接受消化自己將嫁進宮來這一檔子事。

當然在眼下這些似乎一點兒都不重要。

她把手從他冷冰冰的手心裏抽出來,換上一副笑臉道:“殿下等著,書湘這就換衣裳去。”

“慢著,”他拉住她,眼睛和她對視著,冰涼的手指卻倏地如蛇一般滑進她袖子裏,啟唇曼聲道:“這個還是我替書湘收著為好。”

他把玉葫蘆從她袖袋裏拿出去時不可避免地碰觸到她的皮膚,書湘冷得顫了顫,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待瞧見太子手裏的東西,她徹底無言了。

隨之薑池冷笑的聲音魔音貫耳傳進她耳朵裏,“薛貴妃這五花肉一樣的腦子,也隻有年邁昏庸的父皇能瞧上。”

書湘瞠目結舌,她張了張嘴又把話咽進肚子裏,太子的狂妄實在超出她的認知。並且他竟然敢用那樣的詞來形容自己的父親,百善孝為先,尋常人家尚且不會如此,更何況他是太子,且他的父親分明是坐擁江山的天下帝王——

她膽寒地看著薑池捏在指尖細看的玉葫蘆,心裏頭估摸著…朝露宮裏想必是有太子耳目的,她拿到玉葫蘆已經是幾天的時間了,足夠那耳報神將事情報到太子這裏。

橫豎書湘如今就是薑池菜板上的肉,璟國公關鍵時刻還是決定向太子投誠,承諾把書湘這唯一的嫡女嫁進宮裏。這足夠忠義候及太子一派的人信服,否則以璟國公這尷尬的身份,著實不能令人不去懷疑他每走一步的動機。

薑池願意娶書湘還有一個原因,不論真假,隻當取個好兆頭也是好的。

京裏前番時候曾經流傳,誰若是娶了璟國公家的二小姐,將來是可以登天的。放出這話的人用心很值得推敲,從太子這邊來看,既然娶了寧書湘便可一步登天,換言之,豈不暗示著禦極?

這樣的傳言在她身上,縱使她並沒有這樣的能力,薑池也不允許她嫁給旁人。赫梓言對書湘的心思薑池是瞧在眼裏的,說句不好聽的,他對舅家如今是倚重,日後呢?

自古帝王薄情,一將功成萬骨枯,登基後難免過河拆橋,虐殺功臣的皇帝在曆史上多的是。

薑池將那玉葫蘆收入袖裏,眉目疏淡凝著她道:“我料你也沒有這樣的膽子,因此,此事本殿下可以不追究。”

書湘拍拍胸脯大舒一口氣,她方才渾身血液仿似都涼了,薑池是何等的人,她差點以為自己小命今兒就要交待在這裏。

她提了提裙子準備跪下感謝太子難得的寬容,不料才剛蹲□就被他一隻手攙起來。薑池略彎著眼睛,麵上卻是似笑非笑的模樣,“我不需要你這套,你隻需記得今後自己的位置在哪裏,你這顆心該往哪兒靠。”

書湘沒有聽出他一語雙關的意思,隻以為是叫自己順從父親的意思踏踏實實歸攏到他這兒,不再為薛貴妃謀害他。

其實不然。男人喜不喜歡一個女人是一回事,占有欲又是另一回事。

薑池如今確定書湘將來是他的,就不能允許她心裏頭除了自己再有旁人,她的一顆心隨時隨地都隻能為他跳動。

書湘微抿著唇覷他,她懼怕太子是一樁,二則也是別無選擇,不由點頭如搗蒜,對著薑池憨憨一笑。

陽光從隔扇的鏤空花紋裏蜿蜒進來,錯錯落落照在她玉白的臉容上,這一笑盡顯年輕少女的憨然嬌美,連被太陽照得金黃的發絲兒都是誘人的。他目光微一頓,旋過身吩咐宮人帶她下去換衣服。

… …

秋高氣爽,風吹在臉上也是舒爽的,書湘雖然沒有賞景的心思,可是薑池這一個活閻王走在身邊,她根本沒膽量表現出不敢興趣的模樣,非但如此,她還自發恢複了小時候狗腿兮兮跟在太子身側的狀態。自己想想真個兒心酸。

兩人沿著園牆走,也許是沒有話題,就都沒有開口說話。

書湘低頭看路的時候心裏琢磨著,怕往後她的路就是這樣了,既然是爹爹為自己選擇的,她有什麽理由反對呢。太子雖性子陰寒些,來日卻是普天下頂頂尊貴的人。

她不愛他他也不愛她,卻都對對方有一定的了解,來日處起來也不至於再花費工夫去研究對方的性兒,倒是省事。

還沒走到種了一片桂花據說景致十分好的地方,但鼻尖已經可以嗅到那層層疊疊的香氣了,實在是過於濃鬱的花香,香的人不禁陶醉起來。

太子卻突然被底下人在耳邊匯報了什麽,看她幾眼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說走就走了。

他一走,那些尾隨著的宮女兒太監統統都跟去了,頃刻間變成書湘一個人在偌大的園子裏頭。

她摸摸鼻子,極目望出去,前麵是一叢一叢隻剩枯幹的樹,再往邊兒上看,隻見那裏隱約有暖黃的顏色,想必就是桂花林了!

書湘心頭歡喜,抬腳要往那裏走,然而她一步也沒邁出去,赫梓言卻突然從轉角處踱出來。他臉上神色不同以往,唇角微微向下低著,薄帶著怒意。

書湘臉色也跟著一變,她下意識轉身欲走,然而這一回她很快停下來,有些事遲早是要麵對的。她踅過身蹙眉看他,不懂他在為什麽生氣,且分明是生自己的氣,難道是她想要嫁給太子嗎,她何曾有過選擇的權利,他自己亦是有婚約在身的不是麽。

兩人牽牽扯扯這許久,談什麽愛與不愛太奢侈了,到底是走到盡頭了。

“你卻來做什麽?”書湘立在原處和他保持著距離,“想必我的事三爺都知曉了。我嫁得好,你該為我高興。”

他朝她一步步走近,她並不躲閃,他端詳她的衣著,忽的冷笑出來,“我該高興?”

書湘從沒見過赫梓言這樣,掌不住別過臉不看他,他卻攫住她肩膀仿佛怒不可遏,“男女大防你敢是忘了,竟然答應陪他逛園子麽?!”

他是頭一回衝她發火,書湘定定地發懵,慢慢轉了臉看他。

看著赫梓言清俊的眉眼,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可是她不能為著這麽點喜歡賠付上整個寧氏。

薛貴妃有一句話說的不錯,倘若太子來日登基,必然不會放過寧家,現下父親做決定將她許給太子,無形之中就是保全了寧氏所有人。

“你走罷,”她垂下眼皮,默了一會兒淡聲道:“你秋後要往邊關去了,戰場上刀劍無眼,自己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