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貴女(女扮男) 第三十三回

書湘有一瞬的恍惚,她垂了垂眸,手上源源不斷感受到的暖意都是赫梓言給的,這叫她十分的不自在。

他手掌寬大溫暖,滿滿裹住她的,好比數九寒天時候把手捂在暖兜裏。不僅暖,還熨貼,人一旦舒舒服服了,往往就舍不得將手伸出去。

然而終究是要伸出去的。

書湘動了動手指頭,已經從適才的驚訝裏緩過勁兒來。她想要把自己對赫梓言說過無數回的話拿出來再說一說,可是一想到自己說了那麽多回似乎並不見成效,不由有點兒氣餒。

明知道此時院子裏除了他們再無旁人,書湘仍心虛地抬頭四顧,再三確認了,她才放心地籲出一口氣。隻要沒人瞧見便好,若瞧見了,她簡直不曉得自己該怎樣應對。

習慣性的把臉一板,書湘喚赫梓言一聲,倒並沒有如往日般刻意壓低音色,聲音裏便透出股子清脆,泠泠的,襯著這雨水嘩啦,珠子落玉盤似的好聽。

赫梓言慢慢收回視線看她,因眼睫上沾了幾滴小雨珠,狹長的眼睛便微眨了眨。眸中尚殘著幾縷柔和的情愫,一雙瞳孔黑魆魆的。

他問她,“怎麽?”

書湘一抿嘴,為了使麵部表情不那麽死板,唇角就噙了一點兒笑,她同他說話鮮少露出笑顏,像這麽著委實難得一見,唇角彎彎的小模樣恁的可人愛,耐心地道:“每回我同你說話你隻是不理,有些話說的多了連我自己也膩煩,想來赫兄必定也是。”

他遲登登的,望著她一啟一合薔薇花似的唇瓣。襟口上方喉結小小地動了動。

她歎一口氣看著漫天的雨水,倒是沒有立時抽回手,“我有好些煩心事,我也並不如赫兄表麵所見,”不期然想到寧書齊說她是說謊說習慣了的,書湘有些泄氣般的認同,“你我注定做不成朋友的,有好些緣故,一時竟說不清楚。”

老話兒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冤家多堵牆,可他們怎麽著也成不了朋友啊,不僅僅因她是女孩兒這一層,隻說兩家來日可以想見的緊張關係也盡夠二人對對方退避三舍的。

她猜度著赫梓言是喜歡長相陰柔些的男人,書湘閑暇時候也曾如同個正常的閨中女孩兒一般坐在小軒窗口。

光線是明亮的,她攬鏡自照,瞧鼻子瞧眼睛瞧嘴巴,自己的一張臉,十幾年來早便看膩了,並不描眉點唇,每日裏清湯寡水,素淨得近乎過分,說起來也並不符合“長相陰柔”這特點,眉宇間甚至有幾分英氣,精氣神往往夠夠的。

赫梓言的手沒有一開始捂得她那麽緊了,書湘心頭一鬆,心話兒,果然自己語重心長和他說話他就乖覺了,意識到自己並不會次次都忍耐他。自己也是個有脾氣的人。

就在袖中微微的把手往後退了退,撅了撅唇,兩腮笑窩浮現,說出的話那調調很像是哄著他,“這是飯點上,赫兄還不曾用過午膳罷?餓肚子可不好,要不你就回去,橫豎茗渠就快來了,否則叫旁人瞧見咱們這麽樣可要怎麽著呢。”

她咳了咳,昧著良心道:“我曉得赫兄是熱心腸……才為我捂手,”眼睛張得大大的,很是篤定的口吻,“可旁人未必啊,若叫人瞧見了,這一來二去的,沒的壞了各自的名聲不是?”

說這話的功夫書湘已經成功地把手從赫梓言魔爪下脫出來,天幕上隱約亮堂了一下,似乎劃過一道閃電,她瞟了一眼,還來不及起身,腰上卻驀然被扣住了。

赫梓言上一回自後頭攬住她腰那事,書湘記憶猶新,這會子更是一顆心高高吊起來懸在腔子口,眼巴巴一眨不眨瞅著他。

她不曉得他要做什麽,一些零碎的畫麵閃進腦海裏,耳廓便泛起一點紅,慌不擇言地警告他道:“這是在學裏,不是你們赫家,你…你甭以為我是那等好欺負的,狗急了還跳牆呢,你今兒要是再不尊重,我就把你喜歡男人的事兒散播出去——”

她愈是喋喋不休,赫梓言愈發口幹舌燥起來,豎起食指點了點她的唇,書湘立時噤聲了,以為他要說話。烏黑濃密的眼睫撲閃,瞳孔裏清晰映照出對麵人的臉龐,心口如同揣了隻小兔子似的一陣狂跳。

赫梓言一手小心翼翼落到書湘肩膀上,一手輕攬著她的腰,隻覺滿手觸感綿軟纖細,心中便掠過一絲古怪。

垂眸在她烏黑的瞳仁裏看到自己,他視線向下停在她唇畔上,那柔軟的兩片緋紅微抿了抿,應是察覺到他想要做什麽,肩部不安地動了動,向後退。

赫梓言闔了闔眼睛,嗓音啞啞的,微側了頭軟著聲氣和她打商量,“……就親一下,一下便好。”細長的眼睫不時刷到她的鼻尖,引起她小小的顫動。

霎那間書湘腦海裏白茫茫一片,無措地看著赫梓言近在咫尺的薄唇。他越靠越近了,臉龐在眼前放大,神情專注得令她無法忽視,然而腦子裏卻打結一般無所適從。

恰此時天空裏響起一記悶雷,轟隆隆地砸下來,從南麵一路滾到北。書湘一個機靈,迅速地把臉麵偏過去,隻覺得有什麽涼涼潤潤的觸感落在唇角,偏移著滑到了下巴上,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書湘崩潰似的緊緊閉了一會兒眼,猛地推開赫梓言彈跳而起。她咬著下唇凝視著他,目光由慌張轉變為羞惱,赫梓言張了張嘴試圖解釋,這時候才發覺語言的蒼白無力。

色令智昏。

他不是沒有答應過她不再動手動腳,這一下卻遠遠超乎了動手動腳的範疇。

書湘伸著手指頭指著他,顫阿顫的,最後抬起袖子在臉上氣衝衝地擦拭,竟是什麽也說不出口,腦袋裏猶如被人倒了一碗漿糊,思緒雜得稀爛。

她並不是厭惡同他接觸時的感受,隻是那份悸動卻說不上來,像黑漆漆天幕上,打閃時短暫停留的光,一瞬間點亮了整個世界,鮮明到難以觸及。

書湘深呼吸幾口氣撫撫胸口,再握握拳頭,可是最後她什麽也沒有做,隻是背著書簍跑進雨幕裏,逃也似的,一路濺起水花無數。

“寧書湘——”

赫梓言頹然捏了捏眉心,他的聲音短而促,轉瞬淹沒在雨聲裏。曲起腿一歎,狠敲了自己額頭幾下,拿起傘追了出去。

……

卻說書湘一路跑出了書院,實在累得跑不動了,她停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身上淋得半濕也顧不得,滿心隻希望赫梓言別追上來。

這會子天氣不好,路上人們早都各自避雨去了,書湘轉街過巷走了好一時也沒見著半個人,走到個岔道口上停下來,張望著有沒有避雨的所在。

這岔道口是去書院的必經之路,書湘放了心,至少她在這裏,茗渠到的時候不至於找不見她。

沒有雨傘是今兒的失策之一,眼下她待的這路口又委實沒有供路人避雨的地方,連屋簷都是窄窄的,於是隻好硬生生像個木頭杆子似的杵著。

真可憐見的!她這輩子何曾這樣狼狽尷尬過。

幾步開外,赫梓言打著傘停下,腳下略一躊躇。然後她似有所覺似的,轉身看到他,糾結著眉頭下意識就後退了一步。

他信步過去,把傘撐在她頭頂,自己卻不靠近她站在傘外。

“今日是我唐突了,”他好像確實是有幾分懊惱的,眸子裏失卻了往日顧盼間的神氣,也不直視她,出口的語調亦十分陰鬱,“寧兄弟先前說的很是,我們這樣的人家,身不由己的時候居多,想來並無朋友這一說。”

薛貴妃日益跋扈,勾結外臣,妄圖以一個小小的皇子撼動東宮太子的地位,簡直癡心妄想。他日太子禦極,勢必要將薛家這根眼中釘肉中刺拔出。

這麽些年來薛寧兩家勢力早已盤根錯節密不可分,屆時樹倒猢猻散,那些依附薛家的小官小吏自不必說,寧家焉能全身而退?

薛芙升視線恍惚,思緒猶如這漫天的雨綿密無常。

書湘拿眼睛瞅他,見他給她撐了傘,自己卻站在雨裏兀自出神。

這是什麽道理?

眼下風冷雨冷的,萬一他要是病了豈不成了她的過錯麽。

他既然也有了覺悟,他們就該從此刻起劃清界限,遂思忖著道:“傘是你的,你自己撐就是了。”說著偏身站到雨傘外頭,也不看赫梓言,隻一門心思等著國公府的馬車。

雨水嘩啦啦下,書湘身上濕得七七八八,分明是冷的,卻強忍著。

她這副樣子落在赫梓言眼裏隻叫他覺著光火,便耐著性子與她道:“你若不喜歡我在這裏我走便是,何必作踐自己。”說罷強硬地把傘往她手裏一推,語氣不免重了些。

他口氣一粗,書湘還真就和他杠上了,她打小就不是多麽好脾氣的人,從小到大是不受氣的,加之近來諸事煩心不免心浮氣躁,順手就把雨傘甩出手去。

那天青色的油紙傘被風吹著翻了一翻,仰麵朝天,倒像個盛水的碗,“啪嗒啪嗒”的聲響無休無止。

赫梓言周身的氣壓都低下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冷著臉動也沒動一下。

書湘心裏咯噔一聲,看看那雨傘,轉而卻又慌慌地覷赫梓言。他像一座石雕般筆直立著,身量修長挺拔,縱然雨水濡濕了衣衫也絲毫不見狼狽,隻是嘴角下拉著,顯然很不高興。

“你生氣了,是不是?”

她不是成心的,把傘扔開這一宗上確實是自己理虧,辜負了他的好意,叫他難堪了,不覺放軟了聲音看著他道:“你別氣,我給你賠不是,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沉著臉並不說話,突然抬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揚起眼瞼凝睇著她。

書湘討好地一笑,兩手扭絞著,視線飄飄忽忽的始終不看他。須臾,赫梓言默不作聲拾起雨傘,他有一息的猶疑,卻再次撐開了傘遞在她手上。

這一回書湘拿住了,低頭看著自己腳尖。淋了這麽會子的雨,她發際處都濡濕了,額前細碎的頭發黏濕在額頭上。她拿手撥了撥,越發的亂,衣裳也濕了泰半,風一吹簡直要哆嗦起來。

一方素淨的帕子忽然出現在眼前。

“給我?”書湘伸手要接過來,一抬眼見赫梓言渾身都濕了,直裰下擺濕漉漉的沾了泥水。她猶豫著,把帕子推還向他的方向道:“赫兄自己擦擦臉罷,我不礙的……”

赫梓言壓根兒就不同她說話,他一甩手展開那方帕子,直接就摁到了她臉上。

從光潔的額角一寸寸擦到小巧的下巴,緩慢的,細致的,指腹卻漸漸攀上她的唇,略微摩挲了下。

書湘一愣,抬眼看他。

他麵色自然,拿起她的手將帕子塞進去,曼聲道:“回去罷,寧府來人了。”

書湘看過去,果見一輛馬車在岔道口停下,車簾子被挑開,一張與大老爺極為相似的臉孔半探出來。

她蹙起眉頭,脫口而出道:“怎麽是你?茗渠呢?”

馬車裏寧書齊一哂,“誰教的你這樣兒同兄長說話的,瞧把我妹妹……你瞧你身上濕的,老爺太太的心肝寶貝兒,倘若著了涼可怎麽是好?”

餘光裏看了看赫梓言,他揚揚眉道:“好生站著,待哥哥下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