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回

感激他?

她要麽想一榔頭敲在他腦門子上!

書湘繃著臉向邊上挪了一步,也不顧門口那小太監在場,下狠力氣在赫梓言手指頭碰過的地方擦了又擦,揉搓得半邊臉嫣紅嫣紅的,她又瞪著眼,旁人瞧著倒活像個唱大戲的。

那小太監見了也不由驚訝,沒聽說世子爺有那樣的癖好呀,這怎麽連男人都調戲上了,何況還是寧家這位,這實在是——

小太監托了托光溜溜的下巴,低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也不吭了。

赫梓言瞧寧書湘擦臉擦得還沒完了,眉頭擰得老高,“我同你說話呢,你這是什麽樣?又不答我,反倒當我蛇蟲鼠蟻似的,我又不是瘟疫……”

書湘一甩手,忿忿道:“哪兒能呢,蛇蟲鼠蟻那些怎麽是赫兄你的對手,”頓了頓,她壓下胸口的火氣,盡量平息著聲色,聲音小了許多道:“你往後再不許動手動腳的,別人看了成什麽樣子,便是你自己不愛惜名聲,我還要臉呢。”

她就那麽仰著臉看他,陽光灑在麵頰上,一排眼睫掃下陰影,眸子出奇的炯亮,神情顯得大無畏,等候對麵那人給自己一個答複,或是承諾也可以。

她上一回就是走得太匆匆了,這樣的事,總是要麵對麵說清楚的。即使現下裏這場景好像不大對頭。

“唔,你說的很有幾分中聽。”赫梓言說著,垂著眼瞼,他也鬧不清自己總去惹寧書湘做什麽。

要說他果真喜歡男人,又不見得。

為此他甚至瞞著忠義候和侯夫人往城裏幾處小倌樓裏走了走,那裏多是寧書湘這樣女相的男子,更有妖媚處比起女人也不遑多讓的,可他從心理到身體都沒什麽感覺,倒是帶他同去的那幾個下流貨口水垂到地上,攬著倌兒肩膀左擁右抱逍遙快活去了。

忠義候夫人對兒子的管教說不上嚴苛,但世家大族潔身自好,絕不會允許子弟往風月場所流連的。赫梓言自小接受的是那樣的教育,倒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見識過也就罷了。

“喂,我同你說話呢,不睬人是什麽道理?”書湘的好脾氣好教養在他身上快耗盡了,“到底怎麽樣你給個準話,以後大家見麵都規規矩矩的,好不好的你倒是應我一聲啊。”

一高一矮兩人對峙著,直到赫梓言“嘖”了一聲。

“瞧寧兄弟這雙重標準。”合著才他說話她不理睬就是可以的,隻他思想放空是錯的。

赫梓言好整以暇睨著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原地踱了兩步,因太陽曬得身上燥起來就脫了外袍,隨手一拋,兜頭蓋臉把她罩住,“勞煩寧兄弟幫我把這袍子拿進去,我這裏尚有事情絆著,片刻就來。”

自說自話!

書湘簡直眼冒金星,不知自己是給這人氣得還是視線裏突然暗下來弄的,她打出生起就沒見過像赫梓言這麽莫名其妙的人。

國公府大太太、大老爺疼寵兒子,除了性別一事,她的成長之路可說是十分順遂,從沒人敢和她作對。

因此上,這時候竟覺著赫梓言是天上墜下來的煞星,專門克自己的。

書湘不願意在皇宮裏作出什麽有失體麵的舉動,幸而她的耐性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慢慢揭下赫梓言的外袍,捋了捋,然後搭在一邊臂彎上,抬眼看時近處除了那賊眉鼠眼——現下裝聾作啞的小太監,竟再無一人。

書湘決定試一下,要是這小太監放她進去,她幹脆就進去拜見一下出來。要是他不放她進去,她就把赫梓言的衣服拿回家送進老太太房裏給弟弟做尿布使。

她摩挲著赫梓言竹葉青的外袍,心道這布料真不錯,觸手柔軟爽滑,果然是好料子。

宮室前,前頭還充當攔路虎角色的小太監這時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笑嘻嘻伸手迎書湘進去,好像他嘴裏太子殿下“不爽快的身子”一盞茶的功夫就爽快了。

書湘進門後正麵是一道影壁,她向左沿著石子道走,兩旁栽種著翠翠的湘妃竹,風一吹響起嘩啦啦海潮一般的聲響,風吹雲動,置身其中倒很美妙。

那小太監告訴書湘太子殿下在竹林裏,就不敢靠近了。

這個書湘曉得原因,太子自詡天之驕子,喜一個人靜坐,或品茶,或自己與自己對弈,性情乖張偏執,絲毫不懂與人為善。

書湘撇撇嘴,視線往返在森森竹林間,尋找太子的身影。

竹林裏有個三角亭,邊上的竹子都叫人砍了,瞧著隻那一片是光禿禿的,怪異的很。太子就坐在那片光禿禿裏擺弄一盤羊脂玉一般的黑白棋子,指尖能凝出光似的,視線專注,似乎心無旁騖。

書湘踩著林中落葉,腳下發出連貫的“簌簌”的聲音,聽在耳中尤其的刺耳。她在亭子外邊站定了,打眼瞧著目不斜視的太子,頗有話本小說裏仇人相見,快意恩仇決戰山巔的錯覺。

“對不住,”書湘木著臉孔,聲音皺巴巴的,“皇後娘娘吩咐我來殿下宮裏拜見一下,殿下知道我今兒來罷?倒叫您久等了。”

太子聽後眼中一點波動也沒有,他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仍是不看她,嘴唇開合的模樣和皇後十分相似。

“是在哪處耽擱了麽。”聲氣淡淡的,這才轉眸看她,很有種明知故問的味道。

書湘覷著太子,當年他把她推進冰窟窿的時候也是這樣淡然的嘴臉,時隔這麽久果真一點兒也沒變,橫豎這筆賬這輩子是算不清了,仇卻得牢牢記著。他先使人在宮門口攔著不讓進來,這會子又裝作不知道,書湘不知道做太子的演技需要這樣好的。

“回殿下的話,倒也沒因什麽事耽擱,”書湘一板一眼地道:“我就是有點不太想來。”

太子眼風看過去時,書湘早已低眉斂目瞧著自己鞋麵。冷不防的,一枚白色棋子骨碌碌滾到她腳邊,太子的聲音在竹林簌簌的聲音裏響起來,冷颼颼的。

“刁民。”他開口,銳利的眸子鎖住她的臉,“寧書湘,你曉得我不待見你。可知為何?”

“......倒是願聞其詳。”不好奇是假的,他們曾經相處的分明很融洽的,書湘偏頭想,他以前拿她這個伴讀當丫頭小廝使喚,端茶遞水的,他至少不刻意刁難她,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渾渾噩噩簡直做夢一樣。

太子以為自己在笑,事實上他連唇角也沒提起來,“你想知道?”看見亭子外書湘誠實地點頭,他一哂,“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步下台階親自拾起滾落在書湘腳邊的雪白棋子,他拿捏在指尖,棋子外表是纖塵不染的顏色,內裏卻一絲一縷透著極細的黑色暈紋。

如同他幼年時無意間撞破母親同一青年男子拉拉扯扯一般。他的母親是一國之母,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然而原來外表華美光鮮,她心中裝的卻是別個男人。對夫君不忠的女人,不過金玉其外罷了。且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認得出。

那是當朝的璟國公,頗受他皇父重用。他家兒子還放在他身邊,粉團花色的一張臉容,看久了很想拿刀劃拉開。

太子的思維有些遠,他不期然想起當年他找他麻煩,挑他的錯處隻是想看見這娘們兒唧唧的寧書湘哭。他還讓小太監往他被窩裏放蛇放老鼠,他親自捅了馬蜂窩往他軟糯糯的小臉上砸,到最後,大雪紛飛時甚至把他往冰窟窿裏推——

這時書湘瞧見亭子裏有一套茶具,信步走進去,她拎起茶壺向外道:“殿下不介意我喝你的茶水罷。”

太子驀地收回渺渺的思緒,遠遠將那一隻白棋擲在棋盤上,砸得棋局七零八落。書湘手一抖,太子冷冷瞥她,眼稍處寒光隱現。

她知道他是惜字如金的人,恐怕這意思是不待見她喝他的茶,可她真的渴了......人還是不能委屈自己!

“多謝殿下賜茶。”書湘厚著臉執起杯盞往裏倒水,淺綠色的茶湯盈滿了杯盞,她仰脖子一飲而盡,再抬頭時冰塊一樣冷著臉的人早已一言不發離開了。

她把杯盞擱在桌上,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腹部適時猛地抽了一下,身下立時一陣暖流。

“壞菜了!”

書湘臉上刷刷白,她的月事一個月裏總不固定,也是才來不多久,她還不習慣,倒忘了這幾日是親戚造訪的日子。

她失了鎮定,慌慌地想要站起來,肚子裏偏絞痛似的又是一抽,往常癸水來了也沒有像這樣痛的,撐著桌沿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氣,趁著沒人書湘打算快點出去。

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好巧不巧,赫梓言蕩著步子悠哉地走過來。

書湘眼前一黑。冤家,她真是怕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