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回

少年眯了眯眼睛,究竟是否是自己做夢他一時竟有些分不明。躺下身閉了眼,眼前揮之不去是那一抹湖藍的身影,纖腰款擺,楚楚婀娜,更何況她的模樣——

薛芙升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花木扶疏,彩蝶飛舞,如此靜寂的小院,方才竟隻是一個夢境麽?

他不信。

薛芙升撂開書,拂花分柳一路走到院中,陽光正好,正屋西廂的窗開了半截。他信步走過去,按說這處小院往常是無人來的,且家中無端怎會有如此一個與表弟相似的女子?

倒是聽聞湘兒今日是要來的,薛芙升想著,推開正屋的門。屋裏光線明顯暗了下去,他環顧一圈,走至屏風後,竟見著那後頭整齊疊放著一套男式袍子,發冠和靴子等物事。且略覺眼熟。

俄而,他盯住那雙小巧的黑色鑲金邊的靴子,一雙眸子驚疑不定,眼底深處卷起一層波瀾。

薛芙升走出屋子,他再次閉上眼回想著那張隔著層疊花枝瞧見的麵容,那張酷似表弟湘兒的臉。

通過小院的西角門可進入到薛母的住處,薛芙升想到那女子正是與一麵熟婆子往那裏進去了,便尾隨而去。

哪想他進了祖母院裏,見大門處緊閉著,插著門閂,偌大的院子空寂寂一片,往常的半分熱鬧竟也是不見的。正狐疑著,主屋裏卻仿似有人語聲傳來… …

與此同時,書湘跟著鄭媽媽進了薛老太太屋裏。院子裏的丫頭婆子是一早便尋了由頭支使出去的,故而她們一路而來半個人影也未遇著。

書湘還是頭一遭兒穿裙子,她走得頗有些小心翼翼的,直到出現在薛母和大太太跟前還是有幾分縮手縮腳的放不開,就好像她穿上身上這女裝她便不是她了。

見了祖母,書湘先還想用男子的方式行禮,稍稍遲疑了一瞬,她立即屈膝將手別在腰間,學著平日見著大姑娘給大太太行禮時候的樣兒,端端正正給老太太行禮。

“湘兒給老太太請安… …”書湘微微抬起頭,她能感受到麵前外祖母和母親過分炙熱的視線,母親怎麽想的她是清楚的。然而外祖母,書湘隻覺無言以對。

認真論起來,她和大太太可不就是騙了老太太這麽多年麽,書湘汗顏,很快就低頭瞧著自己裙擺下繡花鞋露出的頂頭處。

大太太眼眶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薛母瞧了大太太一眼,才致使她收住情緒,隻是一眼不錯地把書湘看著。這是她頭一回見女兒做女兒家的裝扮,瞧著是身姿纖細嫋娜的,又比尋常的女子略高一些,臉模樣兒望之著實的叫人驚豔。

哪個母親瞧自己的孩子不是越瞧越好,大太太正要說話,一旁老太太卻倏地將書湘摟住,抱著心肝肉兒的疼惜了好一會子,絮絮道:“這臉模樣兒,這通身的氣派,怎麽瞧也不比外頭哪家女孩子遜色,卻日日扮作個男子,白受這委屈… …”

話裏分明透露出對大太太的責怪,書湘抬眼間正好與大太太對視,後者眼中是清晰可見的內疚與虧欠。

書湘是不願意母親難過的,便說道:“老太太快別這樣說,我何曾受什麽委屈?老爺對我極好,前些年都是親自教導我讀書寫字的,這幾年才越發忙碌,卻時不時仍舊抽出時間問我的功課。旁的姊妹何曾有這樣的待遇,如此一想,我竟是極幸運的。”

老太太無奈,點了點她的鼻子道:“真真一張小嘴,我都還未說什麽你便急著來維護你母親。”這麽說著,心中卻閃過一絲不安。大老爺對“兒子”的愛重這麽些年是誰都瞧在眼裏的,倘或一朝得知真相,隻怕是…看得越重,氣得越深。

大太太早便有這層顧慮,她與薛母視線微一相交,彼此俱了然心中所想。一時坐下喝了幾口茶,大太太朝書湘道:“我與你外祖母尚有些體己話兒要說,你且去把衣裳換了,不拘在花園子裏哪一處走走,過會子我再使人尋你回來。”

書湘看了看母親和外祖母,道了聲“是”,轉身到了外間同鄭媽媽一道出了門。又到偏院裏重新換上男裝,到底是打小穿習慣了的裝束,書湘輕鬆地噓出一口氣,吩咐鄭媽媽自去,自己則出了偏院閑閑沿著青石子鋪就的甬道走了起來。

她心裏是有心事的,好在大太太那裏有了薛母幫著出主意,大太太有了脊梁骨,書湘也放鬆不少。

石子路前頭是個四角亭,裏頭擺著石桌石椅,書湘走進去坐著,一手支頤,亭子外桃花花瓣漫天飛舞如夢似幻,她愣愣望著,腦海裏卻放空想著心事。

“湘兒今日來了卻怎不來瞧我?”

熟悉溫和的聲線自桃花林中傳出,書湘凝眸望過去,漆黑無神的眸子陡然間如同一盞點亮了的燈變得湛然。

“四表兄!”書湘又驚又喜,起身相迎,隨口問道:“表兄怎知道我在這裏的?”

他怎麽知道?

薛芙升想了想,在石凳上坐下。他坐在書湘對麵,拿眼瞧著表弟亮晶晶的眸子。

過去怎就疏忽了?薛芙升疑惑地蹙了蹙眉頭,並不是誰家表兄弟都似他這表弟生就一副唇紅齒白相貌的不是麽。

書湘側了側頭,腮邊落下一縷發絲,小巧的耳垂在日光下瑩白玉潤,她伸出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我在同你說話呢。”

“… …對不住,昨兒沒睡好,一不小心便出了神。”薛芙升笑意微微,他回答她的問題,“若我說我是一路跟著湘兒過來的,你可信?”

書湘“噗哧”一聲就笑了,“表兄竟以為自己是賊兒不成,我才不信你,你若跟在後頭,我必是要發現的,再者說了,”她笑起來,“你好端端在後頭跟著我做什麽,若你在,怕是一早就同我說話了。”

薛芙升長了書湘五歲,小時候兩人便時常玩在一處的,他此時聽見書湘肯定的言辭幾乎要歎息出聲。

他是一路跟著她過來的,無意間知曉她的秘密,任是誰也無法消化,便情不自禁一路隨著她。

“如今還在學裏念書,亦或請了先生在家裏上學?”頑笑了兩句,薛芙升問道。

書湘搖頭晃腦道:“父親說了,在學裏上學理應比我在家裏上學有氛圍,故此一直是在書院裏的。”

薛芙升聽後眉間打起個結,卻不曾多說什麽。

這四角亭臨著桃花林,紛飛的淺粉花瓣落進亭子裏,書湘瞧著時辰差不多了,怕自己在這亭子裏大太太使來尋她的人尋不著,便有離開的意思。

正待起身,誰知表兄卻先一步繞過石桌立在她前頭,頎長的身子大樹一般遮住光線,一言不發把她瞧著。他眸子裏的光亮明明滅滅,一霎那間閃過的情緒她尚來不及捕捉便歸於平靜。

“表兄——?”書湘往後坐了坐,仰著腦袋不解地看著他。

薛芙升卻驀地笑了,修長的手指從寬袖裏露出來,自她衣領處拈出幾朵花瓣。“如此便好了。”他垂下眼瞼看著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