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總是黑的特別早,在這個因為寒冷而覺得格外漫長的冬天裏。
毫無預兆的,窗外的燈就突然亮起,光影繁複之間,像是給有我所在的世界披上了一層細致的灰色光暈,空蕩的教室裏帶了回音,真實的話,聽起來也恍然覺得像是謊言。
還蹲在地上麵對著於向彬的蘇藍沉,手不知所措的停在他的肩膀上,翕動著唇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
這樣的於向彬,是不願意在我的眼前這樣脆弱和失落的一麵吧。我想著,抓起包拔腳就走了出去。
在這樣尚且年少的時候就深知生與死悲涼的孩子,比如蘇藍沉,比如我,更能體會到溫暖的不易,和生命的所停留的界限,呼吸之間,血液的緩緩流淌之間,心髒的溫暖鼓動之間,能夠永藏心中的記憶,可以掌握的未來,人就是這樣的,慢慢長大,漸漸成熟,最後變老。
有限的幾十年裏,沒有任何苦痛是撐不過去的,隻要有“勇氣”就可以。
抬起頭,我很快的就看到了潔白的雪花,從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旋轉而降落,寂靜微涼。
很偶然的,接到了媽媽的電話,我這才意識到沒回家已經有月餘,她擔憂的囑咐著我多加衣服、注意保暖,欲言又止的問起我血管性頭疼的病症近來有沒有發作。
“小竹,我知道你們馬上就要考完試放寒假了,一放假就早點回來啊,我和你爸爸都在家裏的,這麽久都沒見你了,真是怪了,人家的孩子都是迫不及待往家跑,你怎麽就……唉,到時候早回來啊。”
我拿著電話隻顧嗯嗯的答應著,最後,她囑咐完後,問我:“你爸爸今天也在家,要不要和他也說幾句呢?”
我想了一下,幹脆利落的答:“要啊。”
電話很快就被接在了手裏,“伯伯”顯然是早已在這裏等著了很久,我做出親昵的口氣叫著他,明顯的聽到他高興的語調,然後話題就扯開去,從學校的生活到近來家裏的事,他再三的問我帶的生活費夠不夠,一定要吃好才能有個好身體,說著說著,我忽然就有了幻覺,這樣的“伯伯”,這麽多年以來,其實他已經像是個真正的父親,站在這個位置上,做著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即使,這樣敏感的我表麵親昵內心卻一直無法真心的接納他。
和我熟悉的人經常會說我是個矛盾的人,有時會熟練的偽裝,有時又會不加修飾就表達自己的喜惡,這些,都是在成長的過程裏,不得已所學會的東西,
我忽然就想起來剛剛跟著媽媽來到伯伯家的時候,那年我十歲,去鄰居家和幾個小女孩們看電視時,為了劇情裏新婚夫婦的小嬰兒到底讓誰照看這類問題起了爭執,我近乎固執的說著當然是不能由自己這方父母照看啦,她們幾個爭不過我,想了一想就恍然大悟般的笑到:“對啊對啊,朱婧竹等你未來有了小寶寶當然不能給你的爸媽看啦,誰叫你家裏的是一個後爹。哈哈,帶犢子,帶犢子……朱婧竹是帶犢子。”邊指手畫腳的哈哈大笑著,邊一窩蜂的跑遠。
我站在那裏呆了很久,手指無助的鬆開再握緊,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反駁,不過,也就是在那個時刻,小小的我懂得,這樣重新組成的父母所存在的不同之處,不可以再像親生父母那樣無所顧忌的撒嬌耍賴無理要求,任性懶惰什麽的壞毛病該收好也得早早收好,不能給媽媽丟臉,也不能讓“伯伯”為難,而到如今,我已經有了熟練到近乎完美的偽裝,大家從外表上看著都說朱婧竹真是個懂事的小孩和繼父相處的很和睦,聽到這類話的我也唯有乖順微笑,卻在無人的背後,暗自傷悲。
時間在打磨中變成細碎的沙於沙漏中流淌殆盡,等到和“伯伯”說完之後放下電話,我默默的心想,這次回去之後,要好好的和“伯伯”相處,要努力蛻掉那層厚重的偽裝吧。
我隻是很莫名的就假設了一下,如果是於向彬的話,輪到他失去至親的父親時,他該怎麽辦呢?
第二天的考試很迅速的過去了,我心中惦念著於叔叔的手術,一考完就匆忙的坐公交車去了醫院,腳步匆匆趕到門口,卻遇到拿著保溫桶的阿姨。
“阿姨,於叔叔他怎麽樣?好些了麽?”我問。
“做完手術了,說是還沒脫離危險期,他在加護病房,聽說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阿姨說著,那蒼白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一點久違的笑意。
“太好了。”我舒心的長籲了一口氣,心中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渾身都輕快了下來。進了病房才發現沒見於向彬,不禁開始左顧右盼。
“嗬嗬,小竹在找小彬麽?他出去跟醫生拿藥了,哎呀真是,他這麽一病弄得我也提心吊膽的,成日心慌氣短的。”阿姨邊絮叨的說著,邊將保溫桶刷洗幹淨,放在一旁。
“好好保重身體,阿姨。”我關切的說著。
阿姨一笑,坐下來:“你不知道你於叔叔,總是惦記著小彬和你娃娃親的事情,老是說要是他一旦不行了就把小竹當成兒媳婦兒,真是的,也從來都不想想小竹肯定還看不上我們家小彬。”
“阿姨言重了,其實是因為我們從小的時候就總是打架啦。”心情輕鬆下來之後,語氣也跟著調侃,我和阿姨說著那些之前的事情,其實,彼此也都心知肚明,眼下於叔叔已經接受了手術,至此身體慢慢變好,等到他恢複之前樣子時,娃娃親這類事情估計就會繼續浮雲了,我想起那天於叔叔存在心底的願望,對我說出的請求,隻是,我和於向彬實在是無法如他所願的,在一起……
我一直陪阿姨聊天聊到很晚,才回學校去,而我始終沒有看到於向彬取藥回來。
可是,有些事情總是會突如其來的就發生。
就在我放下心來離去的那天深夜,於叔叔的身體忽然出現異常反應,高燒不退,血壓上漲,腦部開始出現溢血現象,經過一係列的急救,卻依然回天乏術,淩晨時分,生命調隕。
在最後的時日裏,他始終張著唇,想說什麽的樣子,但卻也始終沒有說出來。
後來我從於向彬的死黨蘇藍沉口中得知的這個消息,心中忽然像是被彎刀狠狠的剜過一下,但腦中思維空白,手腳冰涼。
僅僅是四十五歲的壯年,卻已離開了他摯愛的妻子和兒子而去,而且居然是如此的迅疾,來不及慟哭,也來不及哀悼,從檢查出病症到死亡,如此短暫的時間裏,竟也就是最後的幾天。
現在想來,於叔叔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那句被我們兩個唾棄了無數次的“如果我有三長兩短,小彬就拜托給你了。”在聽到的那時還覺得可笑和不可理喻,然而誰也沒有料想到,那個他口中的“三長兩短”,居然會這麽快的就發生。
於叔叔葬禮的那天,我遠遠的站在那裏看著,那個於向彬,頭上也紮起了白色的布綾,手腕上帶著黑色的孝箍,臉上是哀傷到看不出表情的麻木,進入殯儀館,看了最後的遺容,親友們陸續來臨安慰著悲痛的家屬,告別結束,遺體推入焚化爐,高高的煙囪之上,有青煙在虛無縹緲的回蕩著,那是人生留下的最後一點牽戀和不舍,整個過程中,於向彬始終就是那樣呆呆的樣子,看不出難過卻也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緒,最後,沉甸甸的骨灰盒被抱在他的懷裏,走到外麵的祭奠場地,焚香燒紙,跪下磕頭,一個、兩個、三個,親友們在身旁哽咽痛哭,阿姨早已哭的暈倒過去,於向彬生硬而機械的做完這一切,站起身重新抱起骨灰盒,走進殯儀館,將盒子放在架子裏標著於叔叔名字的位置上。
自始至終,他的臉上沒有淚水,有的隻有失去了任何心緒的悲傷空洞和絕望。
我忽然就想起了十年之前,第一次來殯儀館的時候,那時小小的哭得哀哀欲絕的我,也是做著和此刻於向彬一樣的事,隻是,十年之後,做這一些的換了人,人生真的是說不準開頭也說不準結尾的事情,誰也沒有能夠想到,那個整日拿著那種話來傷害我的於向彬,最終會變成和我一樣的那類人。
單親家庭的孩子,注定背負上一半的殘缺,於向彬,我隻是單純的希望……請不要像我一樣……不要和我一樣受這麽多傷害,不要和我一樣咬緊牙關的逞強,至少我希望可以有人在他身邊傾聽他的一切安慰他的悲傷,很久之前的我也是一直在尋找著這樣的人,隻是現在已經找到了。
於叔叔,要是能在那個世界裏遇上我的父親,老友們終於可以再燙一壺酒,一起談人生談哲學談天下大事,隻是當年酩酊之間被定下來那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娃娃親早已分別長大了,而他們,那些定下約定的人,卻也陸續離開了。
這個世界,頃刻荒涼。
我站在那裏很久很久,直到最後,親友他們相繼上車離開的時候,才看到了於向彬抱住阿姨,痛哭失聲的樣子,那壓抑而嘶啞的嚎啕穿越了雲朵,傍晚的雲彩如同被血染紅,行走在風中的亡靈,會不會為此動容?
於向彬,那個驕傲而似乎無所畏懼的你,連悲傷都來的那麽遲鈍。
有一滴眼淚悄悄的滑過了我的臉頰,我背過身,靜靜的離開了。
整整幾天的時間,都沒有見到於向彬,那些聽說了他經曆的仇家們已經在那裏迫不及待的幸災樂禍,時不時的捉去他那兩個小跟班一頓修理,那總是被打的鼻青臉腫哭爹喊娘的紅毛和綠毛開始發瘋一般的尋找著他家的彬哥。
在回學校來拿成績那天,我終於看到了於向彬,沉默的少年於操場的角落裏麵對著數圈前來尋仇的不良少年,頭發已經長了寸餘,斜下來低低的遮住了眼睛,黑色的衣服讓身形更加瘦俏,周圍一片哄笑聲和惡毒的話語,他猛地仰起頭來,發狂一般的衝進了那些人當中。
拳打腳踢,鮮血和哀叫,直到拖著傷的最後一個人踉蹌逃跑,於向彬孤單的站在那裏,臉上是淩亂的血跡,突然就身子一仰靠在了牆上,眼神飄渺的投向了高空。
那時的他在想什麽,沒有人知道。
我無意識的捂住心口,壓抑住了在心底彌漫的那份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