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烏黑的雲層還在天空不住飄動,初升的朝陽綻放著光芒想要撕裂著無邊的黑暗,天地一線,奮力掙紮的太陽將地平線上的雲層染得金光燦爛。清涼的晨風掠過蒼茫的草地,滿地青草整齊劃一的指向興元府的城池。
那裏殘破不全,那裏血汙滿地。但是,那裏依然飄揚著大宋的軍旗。
沒有一名金國大將敢說話,完顏璟那張陰沉到極點的臉已經說明了一切。中軍凝重的氣氛,讓那些身經百戰的大將們毛骨悚然。在出征之前,沒有人會把這個隻有四千宋軍的城池放在眼裏。可是,已經兩天三夜過去了,在三萬金兵前赴後繼的猛攻之下,搖搖欲墜的興元府始終在鋼鐵和鮮血的洪流之中屹立不倒。
“有沒有人能給朕一個解釋?”完顏璟冷漠的看著手下諸將,那冰冷到極點的眼神猶如實質,每個被他看到的大將都忍不住低下頭去,渾身發冷。
“皇上,錦衣衛豹組入城在我們意料之外,城內守軍鬥誌如此堅決,更是罕見。通常軍隊的傷亡率隻要超過五成,軍隊的鬥誌就會崩潰。接下來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但是打到現在,原本的四千守軍已經傷亡殆盡,宋人依然死戰。攻上城頭的官兵回報,那是穿著布衣、綁著頭巾的老百姓在城頭死守……皇上……”不花剌壯著膽子說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完顏璟就打斷了他的話頭:“不花剌,朕記得,後軍所在是一片荒丘?”
“正是。”
完顏璟遙望西方,伸手遙指:“那是什麽?”
一片鋼鐵的叢林緩慢的覆蓋著荒丘,就像黑色的洪流一點點吞噬著黃土和青草組成的大地。無數麵飄揚的旗幟迎風而立,獵獵作響。騎兵們高舉著手中的長槍,催動戰馬,走上山坡的最高處,隱約可聞的號角聲,在風中回蕩!
韓風勒住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荒丘下的戰場,數以萬計的金兵讓這片土地喧嘩不休。數十架投石車高高立起,這些天來不知道發射了多少石彈。烽煙陣陣,在晨風中變幻著姿態,直入雲霄。放眼望去,荒丘下密密麻麻盡是不計其數的金兵,他們的武器、他們的呐喊、他們的營帳,鋪天蓋地!
解下腰間的水壺,咕嚕嚕的灌下幾大口,韓風舉手擦了擦嘴角的水漬,一提韁繩,從陣前掠過,厲聲叫道:“大宋的將士們,我知道,你們有許多人根本還沒有上過戰場。我從你們的眼睛裏看到,你們的心中和我一樣,對眼前看似龐大的敵人充滿了恐懼……”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因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使國土淪喪;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因為官府的腐敗和愚蠢而讓生靈塗炭;但,那絕不會是今天!今天,大宋的好男兒,我的兄弟們,我們要誓死奮戰!”
“挺起手中的長矛,張開你們的弓箭!拚死一戰,砍下金狗的腦袋,讓韃子的鮮血染紅我們的土地!”
“唰”……無數支長矛斜指前方,天地間回蕩著整齊的盔甲相錯、鏗鏘有力的巨響!朝陽照耀在盔甲上,泛起耀眼炫目的金光!
**戰馬人立而起,韓風手中的長矛高高揮舞,奮力前指,用盡全力吼道:
“殺!”
“殺!”成千上萬的將士齊聲呼應,天地間滿是震耳發聾的憤怒吼聲。
“殺!”……
巨大的鋼鐵洪流緩慢的湧下山坡,那鋪天蓋地的騎兵,以排山倒海之勢越來越快的衝向金兵大陣……
不花剌的臉色微微一變,搶上前去,高聲呼喊:“弓箭手準備……”
如蝗箭雨飛上半空,遮天蔽日的箭雨幾乎將剛剛躍出地平線的陽光盡數遮掩,天空仿佛一窒,成千上萬的利箭轉眼之間飛至頂峰,旋即朝著一往無前的宋軍落去。無數支利箭破空之聲不絕於耳,鐵鏃閃爍著奪命的寒芒,毫不留情的帶走戰士的生命……沒有人還顧得上停下,戰友在前方倒下,後方的戰士隻會衝得更快!
一波、兩波……數輪箭雨之後,那悍不畏死的鐵騎終於逼近金軍大陣。蹲在陣前的長槍手渾身顫抖,看著那勢不可擋的鐵騎在視線中越來越高大,長槍穿過戰馬的肚腹,卻無法停止他們前進的腳步……直到馬蹄踏上頭頂,直到將擋路的金兵踏成肉泥。
狂風驟雨般衝擊的騎兵,摧枯拉朽的撞入金兵大陣,戰馬蹋翻無數敵兵,就像鐵犁拖地一般,從金兵大陣中硬生生的撞出無數缺口……
“吹號,召喚其他三麵兵馬前來,和這些宋人決一死戰。”完顏璟厲聲喝道,拔劍而立。
嗚嗚嗚……巨大的號角響起,南西北三麵金兵潮水般向著東麵湧來,衝入敵陣的宋軍幾乎立刻陷入苦戰!
“他媽的,韓風是不會打仗啊……難道益川郡四位統製官一個都沒來嗎?怎麽能就這麽衝?”楊子厲手扶城垛,遍體鱗傷,不知道裹住了多少傷口,頭盔上裂縫隱約可見。若不是那一頂頭盔堅固,隻怕金將那一斧已經要了他的命!
王詩澤扶著楊子厲,苦笑道:“將軍,能有援軍到來,就已經不錯了。之前益川郡援軍久久不到,還不知道有什麽變故。就算韓大人真的不會打仗,金兵跟我們鏖戰了三天三夜,也已經是強弩之末,我軍雖然人數略少,體力總是占優勢的。就算無法取勝,也決不至於落敗。看方才衝鋒的氣勢,雖然益川郡的兵馬幾乎沒有上過前線,可韓大人調動士氣,還是極有一套的。勇氣可嘉……”
楊子厲憤憤的罵道:“敗家子而已,一萬多生力軍就這麽猛衝猛打,他若是我的部將,我非一刀劈了他不可。”
城頭上筋疲力盡的官兵和百姓都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楊子厲以長槍為拐,跌跌撞撞的走到阿倮身邊,看著那個已經憔悴的不成人形的姑娘,輕聲說道:“豹組能戰的還有多少人?”
“一百不到。”阿倮的臉上掠過一絲哀傷:“大多都戰死了,還有些重傷的,實在無力再戰。”
“嗬嗬,東果的茲莫要知道他的女兒差點死在興元府,不知道是該恨我們大宋呢,還是恨金國。”楊子厲勉強笑了兩聲,指著城下說道:“援軍到來,本該組織兵馬,出城死戰。但是我們現在官軍傷亡殆盡。打開城門讓老百姓出城死戰的話,反而會被金兵所乘。隻能在這裏看著,什麽忙都幫不上……”
阿倮扶著楊子厲在城牆邊坐下,安慰道:“韓大人知道這裏的情況。”
楊子厲看著阿倮,伸手入懷,顫巍巍的取出一個信封,塞到阿倮的手中,一字一句的說道:“記得交給韓風。”
阿倮點了點頭,把信封收好,卻看到那位都統製扶著城牆,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一步步朝城下走去,王詩澤站在原地,看著楊子厲緩慢而堅定的下城,麵色剛毅,卻是一言不發。一個又一個還能站起來的官兵,跟在楊子厲的身後走下城頭……
興元府的大門再次打開,阿倮搶到城垛,看著楊子厲舞動大槍,帶著幾百名還能騎馬作戰的官兵,瘋狂的衝入敵陣,轉眼間於無窮無盡的敵人混戰在一起……
霍然間腹背受敵的金兵陣腳大亂,待到發現從城內衝出來的不過是區區數百人而已,頓時鼓起勇氣,奮力接戰。楊子厲的出戰盡管隻是讓金兵慌亂了一陣子,但是戰場之上,又怎能容得有些許慌亂?
前方的韓風奮力廝殺,血染征袍;楊子厲左衝右突,燃燒著生命最後一份力量……
“退軍!”完顏璟死死的咬著牙關,終於把這兩個字吼了出來。
宋人援軍已到,就算調集全部兵馬能夠殲滅這一萬多宋軍,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也不過是一場慘勝而已。打勝了也無力再繼續攻打興元府,若是打輸了再走,可就把金國皇帝的臉給丟完了。完顏璟雖然很憤怒,雖然很想殺了韓風,可是作為一個君主,他必須要站在一定的高度去看待問題,不能意氣用事。
當斷則斷,這便是為人君王必須的法則。
在混亂的戰場上退軍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潮水般退去的金兵身後,十餘列黑甲軍漠然靜立,若是韓風繼續追擊,這些禦前黑甲,便會決死一戰。箭矢紛飛,喊殺震天,都無法對精良的黑甲軍構成任何影響,他們的目的,隻是保護完顏璟退去而已。
“不要追擊……”
楊子厲的喊聲攔住了已經殺紅眼的韓風。
興元軍都統製身負數箭,麵色蒼白的策馬趕來,看著勒住馬頭的韓風,微笑道:“追擊沒有勝算,完顏璟的黑甲……至少有一大半從未投入戰鬥……”
話音剛落,楊子厲身形一晃,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一口口鮮血噴出。韓風急忙躍下馬背,抱住楊子厲,高聲叫道:“軍醫官,快叫軍醫官來……”
“不用了,我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跡。”楊子厲淡然笑道,鮮血不住從嘴角湧出,將韓風的袖子染得殷紅一片:“請右相大人,幫我……興元軍……選個好都統……”
烽煙彌漫,塵土飛揚,溫暖的陽光透過這一切,照在楊子厲的臉上,卻無法阻止他的身體漸漸冷卻!
韓風抱起楊子厲的屍體,一步,一步,朝興元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