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什麽意思?”趙擴看著麵前那張印刷十分粗糙的‘報紙’,有些哭笑不得的用手拿起來,朝著金鑾殿上的文武群臣抖著,一邊冷笑著說道:“朝政事務,案件審理,區區一份‘嶽麓雜談’就敢說起來了。難道說,朝中文武大臣還不如這些學生看得清楚嗎?”

看到趙擴開始發怒了,趙汝愚心中暗暗欣喜。他早已算準,韓風在幕後主導的這一份‘嶽麓雜談’在趙擴麵前肯定討不了好去。朝政最忌諱的就是被那些老百姓幹涉。整個朝廷是一個利益體係,外人想要對裏邊評頭論足,得看朝廷是不是讓你說話,如果朝廷不讓你說,你就自己說起來了,怎麽都是個得罪人的事兒。

“朕看韓風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趙擴麵色不豫,隨手將那張‘嶽麓雜談’揉成一團,丟在金鑾殿上。

文武百官俱都沉默不語,這是大宋開朝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別說是大宋了,就算是往前一千年,都沒有這樣的雜談出現。一群書生,指點江山,把朝廷的一些政策罵的狗血淋頭,又把官府裏一些司空見慣的潛規則拿到台麵上來罵。基本上,是個做官的看到這份‘嶽麓雜談’,心情都不會太好,尤其是官員們的老大——皇帝。

趙擴看到群臣沉默不語,怒氣更甚,厲聲斥道:“禮部要會議,看看怎麽處置這一份‘嶽麓雜談’。皇城司馬上把長沙書局那個樁子拔掉。要是繼續下去,以後朕看朝廷就不用做事了。”

說罷,趙擴站起身來,一甩袖子大步朝後宮走去。隨行太監急忙跟上,戰戰兢兢一早上的群臣這才鬆了口氣,許多雙目光投向這件事始作俑者的父親——韓侂胄都承旨。眼光中或是幸災樂禍、或是同情、或是怨毒……種種情感難以言表。

但是韓侂胄就像沒看到眾人複雜的目光一般,施施然的整了整朝服,和幾位相近的大臣一起出了金鑾殿。陽光灑在韓侂胄的身上,將他的背影拖得老長。趙汝愚默默的看著韓侂胄走了出去,不禁對這位大人的涵養功夫多敬佩了幾分。可敬佩歸敬佩,朝中以後是自己說了算,還是韓侂胄說了算,這檔子事兒可不能含糊。

趙擴怒氣不消,一路走到禦花園,卻看到太上皇趙昚正在和韓皇後下著圍棋,便吩咐太監們原地等候,自己徑直走了進去。

兩人正埋頭下棋,殺得難分難解,服侍的太監們看到趙擴走進來,正要通報,隻見趙擴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做聲。太監們急忙閉上嘴巴,老老實實的站在一邊,眼巴巴的看著趙擴走過來。

韓皇後手中捏著一粒白子,思索片刻,輕輕落在棋盤上,啪的一聲輕響。那張俏麗的臉龐浮上一絲笑容,柔聲說道:“太上皇,這盤棋,臣妾可是贏了。”

趙昚的大龍本就危險重重,左衝右突都被韓皇後攔住廝殺,逃脫不得。這下輸了反而輕鬆許多,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微笑著說道:“好,當初東坡居士曾經說過,勝亦欣然敗亦喜。我便是要學學東坡居士這般胸襟。”

韓皇後正要吩咐太監將冷茶換掉,一抬頭卻看到趙擴板著臉站在一邊,不禁失聲呼道:“官家怎地突然來了?”

趙擴見過趙昚之後,這才無奈的說道:“氣死朕了。嶽麓書院的那幫學生,在韓風的鼓噪之下,居然弄出個嶽麓雜談來,印刷做工極為粗劣,一份才賣兩文錢。那些世家子弟自然是不會去看的。可老百姓卻很喜歡看這些東西,一份‘嶽麓雜談’從頭到尾都在批判朝廷。若不是韓風一直忠心耿耿,朕就要把他調回臨安來,好好審問一番,看看他的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那份雜談?我看過,寫的挺好。其中一個叫做張驀主筆的文章,兩百字把一個冤案說得讓人潸然淚下,順便把袁子通罵得體無完膚。這樣的才華,朝廷將來一定要好好栽培他。假以時日,或許是大宋的棟梁之才。”趙昚淡淡的說道,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趙擴不由得一愣,輕聲詢問道:“太上皇?您說寫得好?這份雜談都是在批判朝廷啊。”

“我知道。”趙昚輕鬆的說道:“文章裏可有煽動人造反?可有將矛頭指向皇室?可有要打破朝廷製度,另辟爐灶?”

趙擴呆呆的站在趙昚身邊,想了想,緩緩說道:“這倒沒有……”

“那不就好了。”趙昚意味深長的看著趙擴:“你登基之後,麵對的事情很多。看到這一份‘嶽麓雜談’,自然不會開心。不過,你要換個想法。‘嶽麓雜談’是批判時政的,卻不是要造反的。人無完人,就算是太祖之雄,太宗之才,也有幽州之敗。大宋在西北政策的缺失,也是曆朝曆代積累下來的。任何人做皇帝,都不可能每一個決定都是對的。假如什麽都是對的,那還要中書做什麽?”

趙擴垂下雙手,靜靜的站在一邊,聽從趙昚的訓話。

看到孫子老實起來了,趙昚微笑道:“俗話說,山高皇帝遠。老百姓不知道皇帝長什麽樣,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麽。他們看到的隻是自己的三餐一暖,朝廷能解決這些問題,就是好朝廷。當然,也要能夠保土安民。可是,朝廷的每一項決策都是要落到每個老百姓的身上,他們理解也要做,不理解也要做。”

“記得蔡京嗎?”趙昚輕聲問道。

趙擴點了點頭:“六賊之首。大宋開朝以來貪墨最多一人。”

“錯……”趙昚淡淡的說道:“先說貪墨,蔡京是王安石變法的堅定擁護者,而東坡居士卻是蔡京的死對頭。元祐黨爭,你應該都知道的。蔡京的確非常貪,不過,東坡居士比他也清廉不了多少。大宋用官,要的是能做事,貪墨並不是什麽大罪。我對你說蔡京,為的就是他當初的錢幣改革。其實,他本意是好的,從紙麵上說,當十錢,當百錢也的確能解決問題。可是,實際執行的時候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就像當年王安石的保甲法一樣。”

“老百姓並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忽然朝廷要鑄大錢,當十錢了。他們覺得是朝廷在搶他們的錢。所以,當時很多地方出現了小規模暴亂。這就是朝政蔽塞帶來的問題。如果他們能夠理解朝廷的做法,並且把出現的問題反饋給朝廷,這些暴亂就可以消弭在萌芽之中。”趙昚接過韓皇後送來的茶水,喝了一小口,輕聲說道:“所以,韓風派人來臨安找皇城司,說是要搞‘嶽麓雜談’的時候,蘇夕顏和韓侂胄不敢怠慢,馬上就入宮來了。隻不過,是我攔下他們,叫他們暫時不要去打擾你,等看看‘嶽麓雜談’出來之後是個什麽模樣再說。”

“皇爺爺的意思是‘嶽麓雜談’還有好處了?”趙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昚冷笑著說道:“我說過,凡事不能隻看一麵。對於這份‘嶽麓雜談’也要從不同方麵來審視它。的確,出現一個公然批判朝政的東西,是一個很大的衝擊。但是我們要看到它好的地方。”

“首先,百姓對朝廷一直覺得很神秘。有道是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六扇門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就是一道黑幕,那裏發生了什麽,決策了什麽,他們都不知道。而當他們受委屈的時候,就一下子全都丟在朝廷身上。就說袁子通這個案子吧,他搶在刑部的命令到了之前,殺死段庚。地方的百姓很是憤怒,他們隻知道是袁子通弄死了段庚,可他們不知道刑部已經駁回了處決的公文,更不知道皇帝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

“現在有‘嶽麓雜談’告訴他們,是一個官員收了別人的賄賂,殺死了段庚。老百姓的怒氣就會轉移到袁子通這個人的身上,而不是朝廷的身上。並且,皇城司和刑部、細作司聯手辦案,把袁子通拿下定罪,老百姓的氣也消了,朝廷的根基也穩固了。”

趙昚嚴肅的說道:“朝廷怎麽駕馭百姓?就是因為朝廷知道的比百姓多,可是要維持在知情上的優勢,並不代表就不能讓老百姓知道一些真相。告訴他們一些,比他們自己亂猜要好得多。”

趙擴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趙昚接著說道:“其次,老百姓對於朝廷,一定會有怨氣,任何舉措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嶽麓雜談’就是這麽個讓他們發泄的地方。但是你要知道,除非是荒唐到極點的舉措,否則都會有支持者和反對者。有人在‘嶽麓雜談’上痛罵朝廷的舉措,就會有人站出來替朝廷罵他。”趙昚狡黠的笑了笑:“如果沒有人替朝廷出麵,難道官府就不能弄一批禦用文人專門來罵戰嗎?”

“這隻怕不好找吧?要知道一份嶽麓雜談才兩文錢。朝廷雇傭禦用文人,給多了給少了都不好。”韓皇後插口道。

趙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不要緊,讓他們寫吧,幾十個字而已。一份就給五枚銅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