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倍思親(3)

弟弟不要,說學校會發。母親惱了,學校發的,哪有自家的好?你看看,這可都是上等的棉花。河北多冷啊,冬天還下大雪。

我拐了拐弟弟,讓他收下。我知道,如果他不帶去,母親是鐵定不會安心的。

後來幾天,她又陸續給弟弟買來了新衣新褲,常用藥品。

她怕弟弟忘記,指著藥盒,翻來覆去說了很多遍。這個瓶子裏的吃幾顆,什麽時候吃,那個瓶子裏的吃幾顆,又是什麽時候吃,她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弟弟極不耐煩,他說,河北鬧饑荒麽?什麽都買不到麽?幹嘛什麽都得帶?

我忽然想起了六年前的自己。那時,我和他一樣,自信而又倔強。因為向往外麵的世界,隻身去了湖南。

母親硬把我的背包塞得鼓囊囊。她沒來車站送我。她不敢,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哭。

後來去大學,看著身邊的同學頂著烈陽東奔西跑,才忽然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生活不是想象,不是仗劍天涯。一塊肥皂,一包洗衣粉,一條毛巾,都得自己解決。

在為我們免去後顧之憂的同時,母親究竟跑了多少路?想了多少問題?她一路跑,還得一路尋思,兒子究竟缺些什麽,喜歡些什麽。

她總是放不下擔心。因此,總是來來回回地在烈陽下奔跑。直到送走兒子,她才發現,原來心裏還有滿滿的一懷疼愛沒有給他。

媽媽是道抹不去的傷

從我記事,他就一直住在廢棄的村公所裏。屋裏沒有電燈,也沒有自來水。沒人知道他的來曆,也沒人清楚他的年齡。

母親說,他是外來的野孩子,原本由一個年近七旬的老頭收養,後來老頭過世,他便成了村裏唯一的孤兒。那時他尚處年幼,約莫五六歲的光景。

村裏有幾戶不會生育的主兒都想過認領他,可惜,他性情太過乖張。不是用尖銳的刺棍惡狠狠地對著來人,就是站在屋頂上狂扔巴掌大小的石塊。

聽母親說,有不少人被打傷過。其中,包括前來遊說的村支書。

他遭到了所有鄉親的孤立。

據說,他當年衣衫襤褸,麵目猙獰的樣子,嚇都能嚇死人。故此,沒人理會他,更沒有小孩願意跟他交朋友。

不久,村裏修建公路,征用了老頭留下的那間屋子。村裏人說,補點錢給他吧,畢竟他是老頭養大的孩子。村支書不願。

後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實在不忍心,站出來發了話,才算了事。老者們說,他還是個孩子,給他錢也沒用,不如給他個住處。公路修通後,村公所反正要重建,不如就把2舊的那所給他吧。

他把老頭生前用過的被子搬進了舊村公所。可憐,村支書對當年的一石之仇懷恨在心,私自切斷了舊村公所的水和電。

母親說,那時他真的還小,雖然性情怪異,但想想也夠讓人心酸。母親生來是個軟心腸,自然看不過去。於是,隔三岔五,就會往舊村公所門口放點東西。

母親總是悄悄地去,悄悄地來。

我十三歲那年,家裏著火,很多人望而卻步,隻有他,奮不顧身地衝進門去搬東西,喊也喊不住。這時,母親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曉得。

他感念母親的恩情。因此,對我格外照顧。村裏有誰欺負我,他總會第一時間出來幫我。

常年摸爬滾打,使他擁有一副健壯的體格,加上臭名在外,無法無天,就更是沒人敢招惹他了。

秋收那季,他幾乎天天都來地裏幫忙。重活髒活累活,一個人全攬。他啥也不要,隻求母親管頓飯。他說母親做的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

我十五歲那年,村裏公映《媽媽再愛我一次》。這是鄉親們第一次看電影,特別好奇。房前屋後,人山人海。

影片中途,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劃空而過。所有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年約三十的彪形大漢獨自蹲在樹杈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

饑寒,疾病,冷漠,唾沫,羞辱,都沒讓他掉過一滴眼淚。而今,一部電影,倒使他無法自控了。

很多人不理解,可我和母親卻懂得。

在他心裏,媽媽永遠是一道抹不去的傷。

母親的決定

羊水破了。女人躺在陳舊的沙發上,疼得齜牙咧嘴。

孩子來得比醫院預期的時間早了整整十天。

男人給工長請了假,原本打算提前七天去鎮上的。可惜,一切來得太過突然。

接到電話的時候,男人正開著貨車往小鎮上趕。

男人二話沒說,一把方向盤,原地調頭。十萬火急地趕回家裏。

來不及說話。男人抱起滿頭大汗的女人,轟足了油門朝鄉衛生所奔去。

女人已經幾近昏迷。設備極其落後的鄉衛生所實在無能為力,建議男人趕緊把女人送往鎮上的大型醫院。

驚慌失措的男人抱著已經昏迷的女人在醫院的大廳裏亂喊,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女人被一群穿白色大褂的醫生推進了產房。

對於此刻奄奄一息的她來說,順產已經不可能。剖腹勢在必行。

手術緊張地進行著。為避免產中大出血事故發生,3化驗室那邊,已經提前取走了女人的血樣。

兩個小時之後,孩子終於出世了。

初為人母的喜悅,使她在掙紮中流下了串串熱淚。

可奇怪的是,孩子並沒有哭聲。

路途太遠。雖然男人已經拚盡全力,可孩子還是因為時間關係,在腹中窒息昏迷。

一片劈裏啪啦的腳步聲中,孩子被送進了急救室。

長時間沒有呼吸,孩子的全身已經呈為紫青色。

一天過去,搶救仍在繼續。

兩天過去,急救室的門依然緊閉。

五十三個小時之後,女人拖著虛弱的身子,見到了自己的孩子。

他是個兒子。

初來人世,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瞧瞧這美麗的世界,就被蓋上了一個偌大的氧氣罩。

仍然不能正常呼吸,仍然沒有半點聲音。

因長時間不能正常通便,孩子的腹部已經鼓脹得幾近透明。他不知道,此刻,他的母親就站在旁邊,默默地注視著他。

醫生說,新生兒腦組織缺氧損傷,將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後遺症。智力不全,癲癇,甚至腦癱。需要她有心理準備。

女人不說話,就這麽默默地看著她的孩子。許久之後,她哽咽了一句:“孩子,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呀,你都還沒看清媽媽是誰呢……”

年輕的護士哭了。

孩子的呼吸正在逐漸減弱。必須馬上急救。

就這樣,孩子反反複複地在急救室裏來來去去。

第五天,女人提出了放棄的請求。她用顫抖的手在責任書上簽了字,決定放棄孩子。

她慢慢摘去孩子麵部的氧氣罩,拔掉腦袋上的針頭,輕輕地將他抱起。從始至終,她都在重複這一句話。

她說:“寶貝,對不起,媽媽沒能保住你。”

對於母親來說,放棄孩子,是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我不過是個壞孩子

十年後,同學聚會,我呆坐窗前踟躕茫然。很多人打來電話,急切中卷著憐責。來吧,興海,十年了,多想見你一麵啊。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該去。因為當年,我不過是個遭人厭惡的壞孩子。雖然,這些年轉變極大,但由於期間並不曾相見,所以對於他們來說,我仍然是曾經那個不可一世的我。

尋思片刻,我到底是裹著風衣去了。

剛進校門,便有人認出了我。他從人群中探出手來,朝我揮擺,示意我快些。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我記得他曾經坐在我的後排。當時他沉默寡言,與我並不熟絡,可並沒有因此而幸免於難。4

他的冷漠和古板,激怒了年少輕狂的我。

一個夏日炎炎的午後,我把裝滿大紅墨水的文具盒放在了門框上麵。他剛推門進來,便被從天而落的文具盒砸得頭暈轉向,不知所措。

大紅墨水淋濕了他的頭發,再配著那張怒氣衝衝的國字臉,真有種血肉模糊,麵目猙獰的恐怖感。

從教室門口路過的小女生們嚇壞了,尖叫著四處逃竄。惟獨我一人趴在講台上,笑得涕淚交流。

此刻,重新坐到他的旁邊,親曆他的熱情和友善,忽然有種深深的自責。

對麵的長發女士朝我招手,嗨,海哥,還記得我不?我仔細端詳她的麵龐,腦中倏然閃過一段畫麵。

她是坐我前排的女生,長發飄飄。不過,十年前的愚人節後,她便徹底和那頭黑亮如緞的長發說再見了。

那天清晨,我把一個綠色的特大號打火機遞給她,來,幫幫我,打了半天也打不著,好像是壞了。

她很樂於助人,二話沒說便把打火機接了過去,湊著看看,捏著瞧瞧,刺啦,試著打了一下。她絕對沒有想到,隻是這麽一下,瘋狂的火苗便吞噬了她的眉毛和頭發。粹不及防。

事實,這非但不是一個淘汰品,還是一個精挑細選出來的霸王級打火機。為了使惡作劇達到完美,在她沒來之前,我就把氣閥擰到了最大。

突如其來的驚嚇使她放聲大哭。接著,下午,她畫了眉毛,剪了頭發。

這位在當年一度被我捉弄的漂亮女生,此刻正端坐我的對麵。她的真誠和風趣,時常讓我覺得愧疚。

老頭來了。仍然是那套米色的中山服和黑色的邊框眼鏡。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起來迎接,我也一樣。

他剛看到人群中的我,便笑了,稀客,稀客啊,印象中,似乎你還從來沒有對我這般恭敬過,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啊!

他爽朗的笑聲使我有種恍如隔世的親切。少年時期,我隨過很多老師,可沒有誰像他這般,對我寬容有加,愛護備至。

教導主任曾暴跳如雷地拿著鐵絲朝我揮來,所有老師靜坐不語,惟獨他,毫不猶豫地抱住了我的身軀。

細柔的鐵絲在他瘦弱的手背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後來,傷口未愈,他便執意批改作業,以致墨水滲入其中,再也無法洗去。

他指著那條細細的黑疤對我說,看,酷吧?江湖紋身。

所有人都被他搞怪的表情逗樂了。隻有我,難受得說不出半句話。

畢業前,同學錄雖盛行一時,卻極少有人找我寫上隻字片語。他們都被我嘲諷過,5捉弄過,他們都討厭坐在後排角落裏的我。

中考落榜後,我決定棄學打工。他一直鼓勵我,並跟我母親說,再讓他讀讀看,相信我,能搞那麽多惡作劇的腦袋,笨不到哪裏去。

因為他的這句話,母親四處籌錢,讓我硬著頭皮上了高中。接著一走,便走到了今天。

新書出版,他邀我去給他現在的學生們說幾句話,我想來想去,最終在黑板上寫下了這麽一段肺腑之言:壞孩子雖然惹人厭惡,但壞孩子也有壞孩子的寂寞和煩惱。當然,壞孩子也該有自己的夢想。相信我,能搞出那麽多惡作劇的腦袋,笨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