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身世(下)
蘭亭居裏,沈珂靜靜地靠在太師椅上,目光飄渺地望著窗外隨風而動的枝葉,眉間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如果父親真是當年玷汙宋姨母的歹徒,那蘇玉妍,便是他的親妹妹了。這樣的結果,不僅會使整個定遠侯府蒙羞,還會讓定遠侯震怒,當然,他自己在為父親感到羞愧的同時,也會為失卻這段來之不易的姻緣而深深遺憾。
不過,那隻是最壞的結果,一切尚未定論。
派去清真庵暗訪當年宋氏遭遇的暗衛已經傳了消息過來,庵中住持定因師太已經去世,如今的住持靜因師太當年隻是個才入寺的小尼姑,對宋氏的遭遇並不清楚。
當然,其中內情,他並沒有跟暗衛說明。事關定遠侯府的榮辱,關鍵時刻,他隻能親自出馬。
此時,毫不知情的錦春正從外麵端茶進來,一眼瞥見沈珂那煩惱的模樣,不由得笑道,“喲……爺這是怎麽了?”說著邁步進屋,將茶放在他身側的矮幾上,“是不是想見蘇小姐了?要真想見,奴婢就這就去安排……”一邊說,一邊瞅著沈珂嗬嗬直笑。定了親,因要避嫌,一般是不能輕易再見麵的,沈珂才送讓自己送了八匹彩絹給蘇小姐,這會兒卻還是憂思滿麵的模樣,八成是因為想念蘇小姐了。
她大大咧咧慣了,又一向深得沈珂信賴,雖然主仆有別,但她一片赤誠為主之心,偶爾與沈珂之間玩笑,卻有著兄妹般的親昵,沈珂也從不以為忤,反待她比錦秋更為看重。
沈珂遂抬起眼瞼,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怎麽安排?”這個時候。蘇玉妍也一定跟他一樣,被眼下這個疑團濘深深困擾,她那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費盡心力經營錦繡軒已屬不易,如今還偏生遇到這樣的大難題,也不知現在清瘦成什麽樣了!
如此一忖,他竟恨不得立時就見到蘇玉妍。不過,見到她之後跟她說什麽,他一時卻想不出來。
錦春笑道,“爺素來慣會喬裝改扮。此等小事,又何須問奴婢?”瞥見沈珂臉色微沉,不似以往漫不經心的模樣。她連忙又繼續說道,“前兩天送彩絹過去的時候,蘇小姐才從錦繡軒回來,想來她平日裏她多是呆在那裏打理生意,爺扮作上門談生意的客人。自然就能名正言順地見到她了。”
“……那你趕緊著手安排,今天下午我就去一趟錦繡軒。”雖然近似於餿主意,沈珂還是決定去見見蘇玉妍,否則,他會更加不安。
錦春得了這話,頓時笑眯了雙眼。樂嗬嗬地轉身而去。
晌午時分,一切準備妥當,錦春扮成趕車的馬夫。載著一副儒商打扮的沈珂出了門,先去城外溜噠了一轉,接著又在街上兜了老大幾個圈子,這才往錦繡軒而來。
門房見客人是個渾身錦緞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自不敢怠慢。忙迎進客房,又著人去請江媽媽。
少時。江媽媽進房,見是沈珂,一驚之下,連忙上前見禮。
沈珂擺了擺手,道,“煩媽媽請去你家小姐,我想跟她說幾句話。”
江媽媽微微一忖,遂轉身而去。
這一去,卻去了近兩刻鍾才返來。沈珂等得心焦,正欲差錦春前去詢問,眼見江媽媽推門而入,身後跟著身著藕粉衣裙如亭亭玉立的白荷一般的蘇玉妍時,他的心竟瞬間安定下來——她身上穿的,正是他前些天差錦春送來的彩絹裁製的新衣。
雖然江媽媽與錦春都知道他們倆人要避嫌,但錦春本來就是特意安排他們倆見麵的,江媽媽則是因為知道沈珂此來肯定是為蘇玉妍身世的事,所以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退出房去,返身將房門虛掩,隻留二人獨處一室,將那世俗禮俗暫拋腦後。
蘇玉妍抬眸,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沈表哥請坐。”不管結果如何,沈珂現在肯定也跟她一樣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何況他還要參與調查當年的舊事?怕是因為已經感到力不從心,這才過來見她。
剛才在蘇玉妍進屋的那一刻,沈珂下意識地站起身來相迎,此時經她這麽一提,他便笑道,“你也坐。”話一出口,這才察覺自己言語中透出的隨和與親昵,就仿佛曾經說過千百遍那麽自然,就仿佛他們已經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一般。
蘇玉妍也覺心裏一暖,緩緩在沈珂對麵坐下,這才開口問道,“沈表可此來,是要告訴我結果的麽?”
不管結果如何,她都要勇敢麵對,並坦然接受。
“不,我隻是……想來見見你。”沈珂看著對麵如玉般貞靜的女子,焦慮的心情竟奇跡般地慢慢平靜下來——這樣一個美麗如花的女子,就算隻能做他的妹妹,於他來說,也同樣是一件幸事。雖然這個結果並不是他想麵對的,但倘若真是這樣一個結果,他也能坦然接受了。
“見我?”蘇玉妍眸光微閃。
“倘若真是那樣的結果,我……我們還能做朋友麽?”沈珂怔怔地望著她。
“不管結果如何,都與你無關。”蘇玉妍避開他誠摯的目光,“你對我的好,我將永遠銘記在心,你永遠都是我的……兄長。”
聽蘇玉妍緩緩吐出“兄長”二字,沈珂隻覺心髒被針刺了一下,隱隱作痛,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謝謝你……”
“婚期迫在眉睫,希望能在此之前把事情的真相弄個水落石出。”蘇玉妍冷靜地說道,“但願令尊不曾犯下大錯……”
“我也希望是如此……”沈珂看著蘇玉妍姣好的臉龐,為她說出的這句話感到鼓舞,“佳期如夢,但願我們的婚約能如期履行……”
看來沈珂也怕看到最壞的結果。蘇玉妍心裏暗想,臉上就露出淺淺的微笑來,“我也是這樣希望的。”人們常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倆雖算不上兩情相悅,但她對他,終究還不是無情的,她的心,正處於堅冰融化的時期,時值初夏,他就像正午的驕陽一樣照耀著她,她的心已經變得更加柔軟。
聽見她溫柔似水的語音,沈珂隻覺心裏一蕩和,不禁站起身來,上前兩步走到她麵前,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掌,沉聲說道,“不管結果如何,你都將是我這輩子最疼惜的人。”
他溫暖的掌心微微有些濕潤,令她生出些許不適,但卻有一種令她十分安心的踏實,所以,她並沒有掙脫他的手,隻垂下眼瞼,輕聲說道,“能得沈表哥疼惜,是我蘇氏之幸。”
“我已經讓暗衛去清真庵調查了,事情正在明朗化。”沈珂低聲說道,“我父親為人古板,想來應該不會做出那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也希望沈伯父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蘇玉妍低聲說道。
……
自從與定遠侯府定商定婚期,一直寄居在武賢伯府的宋清霜與宋清雪姐妹倆人隔三岔五就過來與蘇玉妍閑話,蘇玉妍雖不太喜歡,卻也不得不勉強應酬著;趙容自出了閣,反與宮內居住的梁惠君來往得少了,倒與蘇玉妍走得更近;趙寧也趁著偶爾出宮探趙容的時候來串串門;昌寧一些捧高踩低的貴婦貴女們更是時常以學藝為名前來拜訪……一時之間,裝修一新的蘇家小院人來客往,門庭若市,倒讓蘇玉妍疲於應付。
日子就在蘇玉妍等待與忙碌中慢慢流逝。
轉眼就到了五月十三日,距吉日僅僅隻有五天了,沈珂那裏,還沒有任何有關此事的消息送來。
此刻,蘇玉妍就算再鎮定從容,心裏也不免生出些許不安。她這種與平日裏的沉靜大相徑庭的表現,被蘇慎父子看在眼裏,卻將其視為待嫁女子的正常表現,皆出言安慰。隻有江媽媽和豐姨娘倆人深知內情,也都顯得有些焦躁不安,暗自希望不要出現最壞的結果。
吃過午飯,蘇玉妍像平時一樣回了房間,依舊坐在窗下專心繡那件鴛鴦戲水的荷包。這是她一慣的習性——愈是遇到難關,她愈顯得沉著。就算出現最壞的結果,大不了退了沈家的婚約,以她的姿容,也不愁嫁不出去。
因臨近婚期吉日,嫁妝已全部準備妥當,江媽媽就暫時閑了下來。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閑下來本就不習慣,何況心裏還裝了那樣一件大事?因而江媽媽這幾天更是坐立不安,一天倒有好幾次去院門口張望,恨不得自己插了翅膀飛去定遠侯府探個究竟。
還是春榮細心,將江媽媽的異狀看在眼裏,就悄悄去問她,“……媽媽這是在等什麽人麽?”
春榮這一問,倒把江媽媽唬了一跳,方才察覺到自己的異樣,不免笑道,“我橫豎無事,又不能離了家去,就在院中走一走……”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亂哄哄的腳步聲,接著又聽見有人尖叫嚷道,“不好了……定遠侯府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