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們呼嘯而過,最後一人揮舞著火把將草垛引燃,而後繼續往前方衝去。春風得意馬蹄疾,這就是他們最意氣風發的時刻。
就在這時候,馬賊頭領突然覺察到有些不對勁。
他們衝進來這麽久,放了很多把火,卻自始至終未曾見血。
村裏到處是跑動的人影,不過呼喊聲卻漸漸低沉,馬賊們氣勢洶洶地衝過去,但這些泥腿子總是以各自奇怪的方式逃脫,強盜們衝殺了這麽久,卻連一個人也沒抓住。
‘不應該啊!’預料中的情景開始與現實區別開來,依照以往的經驗,至少應該有幾個硬氣點的泥腿子仗著一點莊稼把式來抵抗強盜爺爺們的刀刃,在那幾人魂歸地府後,還會有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推選出來懇求爺爺們手下留情,然後爺爺們獰笑著拒絕他的乞求,在嘈雜慌亂的哭喊中收割生命,一路橫衝直闖,所過之處屍橫遍地,鮮血紛揚……
隻是這一次,他們一個人沒殺,也沒看到任何女人和小孩,反倒像是被人故意稀裏糊塗地引到了空曠的地方。
那人承諾的五千兩銀子,可能沒有想象中那麽好賺。
“先扯住!”馬賊頭領忽然一揚手,整支隊伍隨之停下。
“怎麽了大哥?停下來幹嘛?”
“是不是沒看到女人,大哥沒興致了?”
馬賊頭領沒有理會強盜們雜亂的問詢,他環顧周圍情況,赫然發現四麵都有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各自持著刀槍棍棒,投過來的眼神俱都殺氣騰騰,比自己這夥強盜更具煞氣,哪像是那位大官人口中所說的“一夥隻會幾手莊稼把式的泥腿子”!
“你們果然來了!”須發皆白的老村長挺直了身子,冷峻的表情倒像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居心叵測之徒,敢對小公子不利,殺無赦!”
“等等,我們隻是……”局麵反了過來,馬賊們變成了瑟瑟發抖的羔羊,頭領還想解釋幾句,一隻突如其來的冷箭紮穿了他的咽喉。喊殺聲四麵響起,村長身邊一名持弓壯漢麵無表情地再度張弓搭箭,手落弦繃,風聲勁猛,馬賊首領身後的兩名小頭目也應聲落馬。
至此,場麵變成了一邊倒的殺戮。
睡夢中的秦言被喊殺聲驚醒,披著衣跑出去,眼前頓時被火光與慘烈廝殺的場景占據。數十名馬賊互相碾壓著,喊殺聲、慘叫聲、戰馬嘶鳴聲、刀槍捅入肉體的沉悶聲音混雜在一起一波波撼動著他的耳膜。
他放眼望去,利刃在火光映照下晃著紅光,馬賊不斷倒下,身體噴出的紅色**融入這血與火的畫卷之中,戰爭的磨盤碾碎了一個又一個生命,靈魂在血光中消散。他不是第一次見識到人命的卑賤,但戰爭的場景比一個人的獨舞更來得震撼。即使場中之人的修為最高也不過地元中階,但上百號人聚集在一起,便具有了令久經生死的秦言也為之膽寒的可怕氣勢。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所追求道路的意義。一個人苦苦磨礪的鋒芒,又能比得過熏天權勢下的千軍萬馬嗎?
混亂結束得很快,嘯傲山林的馬賊一個都沒能跑掉,葉家人的憤怒需要他們用生命去填平。喧囂慘叫聲徹底停止了,連戰場都很快打掃幹淨,火勢也被撲滅。月光被烏雲掩蓋,所有的燈火都滅了,村子裏又恢複了寧謐。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正是這股詭異的寧靜,如同蹲伏著的巨獸暗影,讓夜幕遠處的幾雙眼睛都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
秦言躺回床上,胡思亂想一陣後,再度進入夢鄉。
大概是被之前的殺戮所影響,他做了一個混沌的夢,夢裏的情形描述不清也記不真切,僅剩下一把劍的印象。
不知身在天國還是深淵,他恍恍惚惚地舞劍,他似乎在沿著一條望不到盡頭的羊腸小道往前走去,周圍朦朧一片,沒有任何指引,隻有他自己在告訴自己,這就是他所追求的道路。走著走著,各種情緒先後湧現,執著、憎恨、猶豫、不屈、寧死……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大叫:“你真能舍棄她嗎?你敢發誓永不後悔?”
“她?”他低聲自問,腳下漸緩,語氣不覺有所動搖。
這時候忽有桎梏纏身,巨大的鎖鏈從虛空探出,將他牢牢捆住,前進不得,後退不得,就此僵在原地。
“貪嗔癡恨愛惡欲,七毒纏身,退無可退,若無斬斷虛妄之慧劍,必將困頓於此,永世沉淪!”穹隆中佛音高喝,響若洪鍾,震徹虛空,就連被鎖鏈捆住的囚徒的軀體,也在佛語斷喝下微微顫抖。
佛光照耀之下,身體仿佛一瞬間變輕了許多,鎖鏈一圈圈解開,被佛祖點破的迷途者就要飛升而去。然而就在圓滿的喜悅即將到來之際,受戒者心頭卻又起執念:“眾生有情,何以道卻無情?我若背性離情,此道是否還有意義?”
穹窿頂上的虛空中,宏大浩瀚的佛音答道:“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則冰融,冰融則火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少年瞑目苦思,麵目時而惶恐,時而嗔怒,時而猶疑,眾多鎖鏈徘徊在他身邊,縈繞不去。許久之後,他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微笑道:“我以有情之身,終究無法離情。也許天下未必就沒有有情之道?”這句話說完,眾鎖鏈一擁而上,再度將他團團捆住。
見此情景,虛空中佛音隻得歎息:“眾生貪嗔癡愛,終為網羅,作繭自縛……”飄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淡去。
少年也發出一聲歎息:“我心中有劍,不斬虛妄,也不斬執念。我曾經說過要和她一起,隻要我不死,這個決定就不會改變。”
天地交界處開始被迷蒙的光暈熏染,空間一層層塌陷下來,整個世界幻滅破碎。
現世的一片漆黑之中,秦言倏然間從床上探起身子,右腕一揚,床頭的長劍已脫鞘而出,在黑暗中劃過,拖出一條優美的弧跡。然後他甩手將長劍歸入鞘中,這時候才睜開雙眼,仿佛從夢中初醒,左手慢慢向前摸去,忽地手指一痛,如同觸到了一根鋒利的細線,他趕忙縮回手,發現指尖已有濕熱的**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