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縱橫(上)
柴州。
西有唐琪,東有懷州、屏蘭聯軍,柴州軍連戰失利,士氣低迷,穆恬現在是整日愁思憂歎,度日如年,曾經的意氣風發如今全被沮喪所取代了。一連串的打擊終於讓他明白,今日的柴州和他父兄掌權的時候是不同了。他開始後悔自己怎麽就鬼迷心竅,在和懷州、屏蘭開戰的同時接納了楊汸,結上了唐琪這個冤家,如今進退兩難,眼看穆家的基業就要毀在自己手上,不禁又是一番唉聲歎氣。
一陣幽香飄過,星雨悄無聲息出現在穆恬身邊,道:“表哥休要憂煩,小妹願為兄籌謀退敵之策。”
穆恬喜道:“許久不見妹妹,你去哪裏了?”他仔細打量星雨,發現她比以前瘦多了,眼神清澈深邃,含蓄內斂,完全不同於以往咄咄逼人的熱切。星雨整個人從氣質上都改變了,不禁咄咄稱奇。
星雨道:“經過那麽多挫折之後,我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是我以前太天真了,個人的力量再強,也不可能和一個國家的力量相對抗,還有,依靠別人不如依靠自己。武術不過小道而已,我已棄武從文,最近研習縱橫之學,頗有些心得呢。”
穆恬苦笑道:“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再說你一介女流之輩,能有多少見識?”
星雨不樂道:“表哥便是瞧不起人!我且問你,若是我有辦法退這三路強敵,另為你爭取到四路強援,你如何謝我?”
穆恬自是不信,不以為然道:“妹妹說得輕巧,戰爭打了這麽久了,強援固不可待,退敵亦乏良策。若果真如你所言,隨你要什麽都行。”
星雨見穆恬沒有一絲嚴肅神情,不禁惱怒,拂袖而起,轉身就走。穆恬忙陪笑攔住。
星雨肅容責道:“軍國大事,豈容兒戲?看來將軍也不過是說說而已,明明禍不旋踵,卻偏偏作出這種輕浮語氣,如此慢待進諫之人,心意不誠若斯,莫怪士人裹足不前,也難怪落到如今這樣困厄的境地。這樣整日愁歎,難道等著天雷落下打死敵人麽!”語氣激憤,連稱呼都變了。
穆恬聞言大驚,長揖稱謝,道:“妹妹責備的是,一向隻以為小妹勤修武道,不意竟有如此胸襟見識,勝我輩須眉男兒多矣,願聞良謀。”
星雨這才道:“我願為哥哥走上一遭,內則結連張靜齋、阮香兩家為羽翼,說動他們出兵救柴州,外則勸誘南蠻酋長發兵襲擾屏蘭之後,另外我要說動唐琪退兵,而且以為我柴州援助,此乃第四路強援,兼且退去一路強敵。要對付星晴也自不難。隻消一條反間計。我將使人散布流言於屏蘭,言道星晴擁兵自重,借戰功以矜誇,欲行廢立之事,屏蘭王必然心生疑忌,召回星晴,如此又解去一路。等我四路援兵一到,屏蘭兵再退,井麟所率懷州軍必不敢冒險輕進,不戰而自退矣。”
穆恬憂心忡忡搖頭道:“怕沒那麽便宜,張靜齋、阮香都在北方有戰事,能抽調的兵力不多,兩家又是死敵,如何便肯同時發兵救我柴州?唐琪正欲借攻我柴州以立威,如今節節得勝,如何便肯罷兵且為我之援?我聞南蠻之人素無信義,不可以托付大事,若是其見我有機可乘,如何可以信任他們不會出兵反而攻我?散布謠言確實一個不錯的法子,但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星晴與屏蘭王乃是骨肉至親,能起到多少效果很難說。隻要屏蘭兵不退,懷州軍自然不會退卻,還是於事無補。妹妹有何良策說得這樣篤定?”
星雨道:“你一個大男人家說出這種喪氣話來也不怕被人恥笑,談判當隨機應變,哪有定製?便有計謀也不可泄露,豈不聞“隔牆有耳”?我們現在就是要利用一切條件度過眼下的難關,隻要柴州還是你穆家的,還怕沒有報仇的機會麽?”
穆恬赧顏道:“多些妹妹指教,人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信哉斯言!妹妹今後可為我軍師。”
星雨道:“這話留待我解了柴州之圍再說罷。隻願哥哥到時候不要過河抽板才好。”
穆恬色變道:“妹妹以我為何許人耶?”以手指天立誓道:“若違今日之言,叫我萬箭穿心而死!”
星雨這才收拾行裝,放心起行。
聖京,張靜齋沒想到柴州居然派遣一個女子做使者,頗有幾分不喜,再加上知道是為柴州做說客的,言語中便難免帶些骨頭,禮節也輕慢了許多。
星雨見張靜齋不把她放在心上,心想這種人必得以言語相激才能引起他的重視,便自歎道:“可惜啊可惜!”
張靜齋明知道對方是用激將法,還是忍不住問道:“有何可惜?”
星雨露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道:“妾乃蠻夷鄙陋之人,竊聞大將軍有王佐之才,胸懷包容四海之誌,禮賢下士,是個真英雄,本想為大將軍言天下事,不想今日一見,也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膚淺之輩,不足以論大事。既是這樣,妾請告退。”
張靜齋聽了這番話,精神反而一振,不禁仔細打量了一遍這個敢當麵給他好看的女使者,那一身奇特的服飾表明她並非漢人。“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張靜齋腦子裏浮現出了這麽一句話。他馬上改了一副笑麵孔,吩咐侍者上茶,道:“張某不才,忝居大位,時常惶恐,如今天下紛亂,諸侯紛爭,張某不能伸張朝廷大義於天下,致使兵連禍結,幹戈不息,願姑娘有以教我。”
星雨淡淡一笑,讓張靜齋摸不透她的深淺,緩緩道:“大將軍過謙了,惶恐的該是小女子才對。”
兩人又遜讓一陣,星雨才進入主題,款款言道:“向聞大將軍整雲州之兵,鼓行而南,巧取聖京,蠶食燕州,擊破諸侯聯盟,又向東攻入靈州,滅阮繼周,打破大周多年僵局,武功之盛可稱登峰造極,大將軍占三州之地,居天下腹心,扼要害關隘,屈己待人,折節求士,地不可謂不廣,人才不可謂不盛,人皆以為大將軍挾天子以令諸侯,必然趁機席卷天下,但是近兩年來先撤出靈州,雖勝猶敗,繼而兵鋒挫於興城,近日又聞異族在雲州反叛,已呈烽火燎原之勢,外患未消,朝廷複有公卿大臣欲謀將軍於內,此誠大將軍危急之時也,亦是眾謀臣武將效命之秋。然而蘇平逞一己私智專好攻伐於外,荀劉輩但知眼前之事,皆不能為大將軍長遠之計打算,竊為大將軍憂之。想大將軍在雲州之時,兵不過數萬,地不過數城,何等意氣風發,何以有今日規模之後反而束手束腳?依賤妾愚見,關鍵在於大將軍但知挾製天子,惜在不知如何使用這個王牌,而大將軍手下謀士眾多竟思慮不及於此,實在可惜可歎。”
張靜齋愕然道:“姑娘難道非為柴州之事而來麽?”
星雨道:“兩事其實正是一事。諸侯不服將軍者,蓋以大將軍劫持天子,專擅征伐,每以己命代天子之命,名不正言不順,是以一有機會必然叛離而去,反複無常,大將軍威信不著,號令不行,天子在手也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反而成為眾矢之的,諸侯群起而攻之的對象,疲於奔命,永無寧日。‘大將軍’之號也隻算自封的,在外人眼中,大將軍仍不過一鎮方伯諸侯而已。如今柴州危困,此乃天賜大將軍立威之時也。開州、懷州之兵皆不足為慮,唯有那屏蘭之兵乃是異族,乃是大周共敵,大將軍可借機傳檄天下,會合諸侯共救柴州,討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引狼入室的懷州刺史劉向。論實力、論官職、論威望,盟主之位非大將軍莫屬。以大周傾國之力而伐一州,屏蘭兵必然畏懼退走,懷州隻有束手待斃。一件大功唾手可得,柴州感於大將軍相救之德,但有所命,必不敢推辭,懷、柴既平,天下大半定矣。而大將軍藉此定可顯揚名聲於諸侯,以盟主而霸王,不過一步之遙,今後大將軍更可以名正言順發號施令。若諸侯有不從者,本身即已輸了公義,大將軍以天子之命征伐之也師出有名。以上非為柴州,皆是為大將軍計,存一柴州而得天下,孰輕孰重,大將軍自己思量罷。”
張靜齋聞言大喜,道:“姑娘眼光深遠,張某真如茅塞頓開!誰說女兒不如男呢!不知姑娘可願意為朝廷效力?張某願在天子麵前一力保舉!也破破這個女子不立朝堂的規矩。”說著哈哈大笑,狀極歡欣。
星雨看著張靜齋毫不掩飾的歡喜興奮之情,心想怪不得這人能拉攏那麽多人替他效力,果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光是這份魄力就遠勝過穆恬。
盡管星雨一再遜謝,張靜齋還是表奏天子,拜星雨為蘭台令史,犀印黑綬六百石,屬少府。印綬都是現成的。
張靜齋自去籌劃發檄出兵事宜,星雨則馬不停蹄趕向下一站——開州。
星雨是冒稱朝廷使者,在軍營見到了唐琪。
唐琪相貌並不是星雨起先想象的那樣冷酷,她整個人看起來都透著一股嬌弱的氣質,隻有緊緊抿住的薄薄的嘴唇顯示出了她堅強的意誌,尖削的下巴似乎表示這是個不太好說話的人,最出色的就是她的那雙點漆似的眸子,似乎能看到人的心裏去,無形中給人以不小的壓力。她身著重孝,全身上下一片雪白。兩邊站立的文臣武將也個個戴孝,除了偶爾幾聲甲葉的碰撞聲,再沒有別的聲音,氣氛相當沉悶。
“我是柴州的使者,不過我剛從聖京那邊轉來,帶來了朝廷的旨意。”星雨的眼神和唐琪對了一下就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
“哦——”唐琪發出了一聲類似歎息的聲音。讓人琢磨不透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天子詔命唐琪繼承父親的爵祿,繼任開州刺史,條件是——”
“退兵?不可能。”唐琪截斷星雨的話道。星雨注意到她的嗓音十分柔和甜美,可能因為操勞過度吧,帶著些沙啞。
“聽我說完。六、沐兩城歸還給你們,順便奉上叛將楊汸的人頭。”星雨用沒什麽感情的語調說道。
“放你媽個屁!”一個須發戟張的軍官跳出來破口大罵道:“這兩個城本來就是俺們的,沐城已被俺們奪回,六城最多再有兩天就可以攻破,誰要你來還!楊汸那個王八蛋老子也饒不了他,打破六城老子不把他千刀萬剮才怪!叫穆恬那孫子洗幹淨脖子等著吧,遲早要打破柴州城……”
“唐貴!你太放肆了!”唐琪的聲音不高,但是卻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刻就封上了那個粗魯的軍官的嘴巴。
“見笑了。下人們不懂得禮貌。”唐琪蒼白的臉上一個像是擠出來的微笑轉瞬即逝,以至於讓星雨覺得這個笑容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不過,”唐琪繼續用她略帶疲憊的柔和嗓音道:“他雖然說話難聽些,說得倒都是實話。開州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施舍,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自己會去拿回來,不勞旁人費心了。”唐琪的語調並不高亢,甚至很溫柔,但是自有一種讓人無法違背的意願在裏邊,星雨聽了這話,心裏比聽了那個唐貴的話還堵得慌。
星雨整理思緒道:“我願與唐姑娘單獨談談。”
唐琪搖頭道:“我唐琪光明正大,事無不可對人言者,在場的都是我父親的老部下,有話還是講在當麵的好。”
星雨道:“既然如此,那麽就請各位聽我一言,看說得有理沒理。”她環視一眼眾人,深吸一口氣,這才道:“征伐所為者,無非名與利。開州之伐柴州,目的是要懲叛將楊汸,奪回二城,藉此取得諸侯對唐小姐地位的承認,又可借征伐柴州建立威望,使諸侯不敢輕侮開州,是也不是?”
唐琪淺淺一笑道:“就是這話了,咱們的心思你倒是看得準。”
星雨道:“看出這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畫蛇添足的故事?開州趁柴州無暇西顧之時開戰,前一陣仗打得也確實不錯,柴州願意低頭認輸,納還二城及楊汸的人頭,開州的戰略目的已經達到,威信已立,地位也得到確認,正是見好就收的時候。尚欲進兵者,乃是看到了柴州疲於應付懷州、屏蘭聯軍,覺得有機可乘,意圖趁人之危而已。是也不是?”
唐琪責道:“柴州趁我父之喪,侵占我城池,無禮在先,我起兵伐之,有何不對?”
星雨道:“穆將軍在楊汸被圍攻期間,並沒有出一兵一卒增援二城,要不你們也不會打得這樣順利是不是?所以楊汸叛亂自始至終隻不過是開州內亂,柴州並沒有從楊汸那裏得到任何好處,徒然擔了一個惡名而已。”
唐貴總覺得星雨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卻又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卻沒想出來問題到底在哪兒,隻得悻悻地“呸”了一口。
唐琪道:“姑娘好辯才,紅口白牙就能顛倒是非黑白,要是我們沒有攻下六、沐,穆將軍是不是就會忘記‘歸還’咱們的這兩座城了呢?”
星雨假裝沒有聽出唐琪話中譏刺的意味,侃侃言道:“如今爭論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意義不大,咱們還是談談眼下的局勢。恕我說句不敬的話,前一段時間開州軍之所以節節勝利,並非實力多麽強,乃是因為兩城軍民還是心向唐家的緣故,楊汸又得不到柴州的有力支持,因此才一敗再敗。而開州軍一旦踏上柴州的土地,必將遇到柴州軍民眾誌成城的堅決抵抗,因為柴州已經沒有退路,我臨行之前,穆將軍已經散盡家財,盡賞三軍將士,士民踴躍從軍者以十萬計。此姑娘將柴州軍置於必死之地,反而激發了其鬥誌,我可以向您保證,哪怕是拿下柴州的任何一座城鎮都將是開州部隊的噩夢,任何一個明智的主君都不會願意麵對這樣一支軍隊的。
“即使能攻下柴州一兩座城池又如何?進入柴州作戰不同於在開州,開州必須全力以赴,傾巢而出,勢必造成開州兵力空虛。唐姑娘初即大位,尚未有德政於民,開州士民之心未附,即興刀兵,姑娘在外長期征戰,但不知州郡之事托於何人?難道就不會出現另一個楊汸?開州西北有徽州孫政,北有張靜齋,一旦得知開州軍遠出,必然趁虛而入,到時候和柴州相互呼應,唐姑娘大軍陷於柴州戰事,首尾難以兼顧,內外兼困,家業難保,進退兩難,竊不知姑娘將身死何處,更不知姑娘將如何麵對先君。”
唐琪眉頭皺了起來,道:“如此,當如何?”
星雨道:“我觀姑娘先前言行,乃是重義信諾之人,收回六、沐,攻伐楊汸,誠乃秉承大義,師出有名,世人皆道姑娘孝義之名,然而開州軍一旦開過州界,協助屏蘭賊寇攻伐大周州郡,是國賊也,名節盡毀,家聲敗壞,天下人共唾棄之,人人得而誅之,竊為姑娘不值。且柴州、開州,唇齒相依,唇亡齒寒,若柴州一亡,下一個必然輪到開州,試問屆時開州以疲敝之師,如何應付接踵而來的侵略?為今之計,莫如響應大將軍張靜齋之號召,出兵解柴州之圍,共誅國賊。一則穆將軍必然感姑娘恩德,姑娘可得到柴州的友誼,柴州亦可為姑娘東南方的屏障,若開州有事,柴州必為呼應援助,是幫人亦幫己;二則天下人皆敬服姑娘胸襟廣闊,以德報怨,救困於水火之中,仁義禮智信俱全,成就萬載芳名,何樂而不為呢?”
聽了這番話,唐琪默然無語,眾文武議論紛紛,良久,唐琪方開口道:“姑娘請先就館驛歇息,且容商議。”
星雨告辭,在館驛等了一天,第二天唐琪召見了她。星雨觀察眾人神情,見幾個莽撞武將頗有不平之色,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則友善得多,心裏對他們議論的結果也就大概有數了。
唐琪道:“星雨姑娘昨日之言甚善,開州願罷攻柴州之兵,待大將軍檄到即起兵增援柴州。”唐琪的神色相當複雜,仿佛有些不甘心,又像是有些委屈,最終還是恢複成平靜無痕的樣子。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當真切聽到唐琪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星雨還是十分驚喜,這意味著她此行最難的一關終於過去了。
雙方又交換了不少客套話之後,星雨派遣從者星夜趕回柴州向穆恬稟報,自己則又風塵仆仆趕向靈州。
阮香對星雨的接待讓星雨簡直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阮香幾乎邀集了靈州城內所有能空出手來的頭麵人物,專門為星雨的到來舉辦了一個接風宴會,規模雖然不大,卻足以讓星雨感動了。
阮香親自迎出府外,親切地挽著星雨的胳臂,兩人並行,進入太守府宴會廳中。
星雨遜讓道:“賤妾怎敢和公主並駕齊驅。”
阮香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什麽公主不公主的,不過是個虛名兒罷了,不能吃不能穿的,要是能換幾兩金子,我倒想把它送進當鋪當掉哩。”
星雨驚訝地轉過臉來,正好看到阮香吐吐舌頭,像小女孩般做了個調皮的鬼臉,一邊向後努嘴,顯然被那些不管什麽時候都一本正經板著臉的官員們悶壞了。不知怎的,星雨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阮香又道:“你到這裏不必拘束,就當是到了自己家一般,你要是不嫌棄呢,咱們就以姐妹相稱好了,省得稱呼起來麻煩。”
星雨連稱不敢。
阮香笑道:“妹妹高才,香早有耳聞,早有結交之心,若是再推辭,可就嫌做作了,難道是嫌棄咱們不成?挺大方的一個人,怎麽就忸怩起來了呢。”當下兩人敘了年齒,阮香大星雨兩月,便稱星雨妹妹,星雨卻不過,隻得依了阮香,稱阮香姐姐,不過依然有些拘謹。阮香的熱情出乎她的意料,讓她實在有些不知所措,來之前她甚至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畢竟以前和靖難軍有過一些不快的經曆。
阮香似乎沒有注意星雨的神情,雀躍道:“從小在家我就是老麽,現在我也有妹妹啦。”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酒席之上,星雨屢次欲提柴州之事,阮香隻作不知,隻是勸酒,星雨竟是開口不得。
當夜阮香喝得大醉,侍女欲扶入內室,阮香卻隻是抓住星雨袖子不放,非要和星雨同榻而眠,眾人拗不過,隻得依她,隻是佩戴刀劍的內侍從內室一直排到了大廳。星雨惴惴不安,哪裏睡得著?半夜阮香嘔吐狼藉,內侍少不得準備熱湯痰盂,換洗衣服,鬧了半夜阮香方睡下。
一夜無話,次日晨,兩人盥洗完畢,阮香找來裁縫,讓她量了兩人身材體式,給星雨另做幾套漢裝,她自己則要仿著屏蘭的樣式做套衣服。兩人邊量邊說些衣物風俗之類的瑣碎事情,不知不覺一上午時間又過去了,阮香命再擺酒宴,星雨這次卻是堅決不去了。
阮香也不相強,推說有事,先走了。星雨百無聊賴地呆在太守府中,每個侍衛對她都畢恭畢敬,隻是很客氣地不讓她走出府門。以星雨的本事要出去自然不難,但是她現在是使者的身份,同時也算是朝廷命官,必須自重身份,再說這點耐性她還是有的。
下午阮香派人捎話過來說有事不能陪伴星雨了,派了一個長相乖巧甜美的女軍官來,陪著星雨在城裏逛逛,散散心。
這位軍官顯然受過很好的訓練,對於星雨的問話應對得體,相當有分寸,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多說。星雨不禁佩服阮香確實稱得上是知人善用了。
晚飯是阮香和星雨一起吃的,那位女軍官作陪,隻有四色素淡小菜,談談說說,倒也熱鬧,隻是每當星雨想把話題往正事上麵引的時候,阮香就把話給岔了出去。當夜兩人仍是同榻而眠,阮香隻說些沒要緊的話兒,星雨隻是開口不得。
又次日,一早便刮起了西北風。有人將兩女新做的衣服送到,阮香換上屏蘭裝束,星雨則換上了一身漢裝,兩人相顧莞爾。阮香教取來鬥篷,拉著星雨手道:“今日和我一同去軍營看看。”
星雨根本就沒有反駁的餘地,因為一輛馬車早就等在那裏了,兩人雖都是颯爽女兒,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放肆,乖乖在侍女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離軍營門口還有數百步的時候,兩人下車換馬,在一群侍從的簇擁下進入軍營。早有軍官上前驗過身份。營門守兵個個孔武有力,阮香等人走過之時,一齊單膝跪地行禮,手中矛杆撞在地下發出整齊的一聲悶響。星雨從他們身上真切感受到了一股子殺氣。這些士兵絕對是在沙場上打過滾的人。
不過這才是開始,這次“巡視”給星雨的震撼實在不小。阮香帶她參觀了靖難軍的一整套體製:從訓練士兵到選拔軍官,從殺聲震天的士兵訓練營到書聲琅琅的少年營,阮香毫不藏私地向她展示了耗費全軍無數軍官心血編製的步、騎、弓、水師、陣法、攻城、守城等各種操典,又由專屬軍官講解軍中各種律法製度,演練各種教練過程。星雨簡直都有目不暇接的感覺了,一路看,一邊嘖嘖稱奇。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阮香對身邊一個軍官說了一句什麽,那軍官打馬如飛去了。不一刻功夫,校場上響起了“嗚嗚嗚”的吹牛角號的聲音,立刻引起了四方的一連串的響應,無數的士兵向校場匯聚過來,隨著校場中央的點將台上的旗令,士兵們十人成小隊,百人成中隊,最後匯成大隊。第一陣牛角號聲結束,大隊已然列成陣形,第二陣號聲響起,各隊長官開始按整肅隊伍,士兵整理甲胄,騎兵們約束馬匹,第三陣牛角號聲結束的時候,五千馬軍在兩翼,五千步軍在中央,已經列陣完畢,刀出鞘,弓上弦,整個校場一片肅殺氣氛。
一個傳令兵飛奔到阮香跟前單膝跪倒,大聲道:“班高隊長請征東將軍!星雨將軍!”
阮香一點頭,和星雨攜手走上點將台。班高一身戎裝,腰懸佩劍,對阮香拱手為禮,帶起一身甲葉碰撞的鏗鏘脆響,遞上一支令箭,大聲道:“請征東將軍閱兵!”
阮香意氣風發,挽著星雨手道:“妹妹觀我軍氣象若何?”
星雨讚歎道:“真虎豹之師也,星雨見識軍旅多矣,沒一家有靖難軍這等氣勢的。”
阮香大笑,道:“我有如許虎賁十萬,可取天下否?”
星雨拂袖變色道:“阮征東之言差矣,妾嚐聞取天下以仁義者,未曾聞矜誇武功者可取天下。將軍未聞好戰者亡其身麽?”
阮香聞言臉色一沉,有些意興闌珊地將令箭還給班高,道:“看過了,散了吧。”
班高愕然,阮香提前幾天就關照這事,卻不知她怎麽忽然就沒了興致,他沒聽清星雨剛才和阮香說了什麽,但是阮香這樣肯定和星雨說的那幾句話有關係了。可是阮香當著上萬將士的麵兒,怎麽好耍這種小脾氣呢?
班高不接令箭,卻後退一步,再次對阮香道:“請將軍閱兵!”
阮香慍怒,道:“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麽?”
班高亢言道:“軍中無戲言,高不敢受此亂命。請將軍平心靜氣,閱兵完畢,高任憑將軍懲處。將軍請以大局為重,莫要辜負了將士們一片心意。”
阮香臉都白了,咬牙切齒道:“好!好!你們好!”柳眉倒豎,氣憤憤在椅子上坐下道:“開始吧!別杵在那裏跟個木頭似的。”
星雨在旁看得直皺眉頭,心道這阮香心眼兒也忒窄了些,竟是聽不得幾句逆耳之言,倒是那位班高將軍,不卑不亢,真是出色的將才。
這時班高應一聲“遵命”!開始發出一道道命令。隻見點將台上下傳令兵來回奔跑,校場上旗幟翻飛,一會兒擊鼓,一會兒鳴金,一會兒又聞牛角號嗚嗚吹響,一萬軍馬時而變陣,時而分作數處模擬廝殺,塵土飛揚,殺聲震天,進退有據,攻守得法,或演步騎對抗,或步騎配合,或演立營拒寨,或登城爬梯……班高也有意顯弄手段,不顧阮香不耐煩的臉色,硬是操演了三個多鍾頭才意猶未盡地鳴金收兵。一萬兵馬又恢複成開始的陣形。
阮香站起身來,早有軍官給阮香送來一個花環,這大冬天的,虧他們編得出這樣一個全鮮花的花環兒來。用得都是暖房的花兒。
阮香擎起花環,在頭上舞動兩下,“呼”地一下拋向空中,眾人都仰麵看天,班高不慌不忙取下弓箭,“嗖!”“嗖!”“嗖!”連珠三箭,隻聽“奪!”“奪!”“奪!”三聲脆響,三支箭呈品字型將阮香擲出的花環恰恰釘在離點將台足有一百五十步遠的校場中央的大旗杆上。軍兵們先是一陣靜默,接著歡聲雷動,高呼“將軍神射!將軍神射!”
是時西北風吹得正急,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上萬軍兵的吼聲也隨著風聲更添威勢。
突如其來的巨大聲浪好像能把點將台都震塌,星雨冷不丁吃了一驚,嚇得差點跳起來,卻聽到阮香在她背後“噗哧”一笑,星雨自己本來就覺得不好意思,被阮香這一笑,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隻好裝作沒聽見,也不好意思轉過臉去,隻好那麽僵硬著身子站著。西北風緊,星雨迎風站著,不禁有些瑟縮,班高命士兵取大氅,阮香這時候心情轉好,笑道:“不礙事的,星雨妹妹可不是一般的弱女子,這點風寒算得了什麽呢。”說著依然挽了星雨的手,嫋嫋婷婷走下點將台。
星雨回頭對班高道:“多謝你了,班將軍!”
阮香神秘一笑道:“你要謝他還有很多機會的。”
星雨不解道:“這話什麽意思?”
阮香隻是笑著搖頭,再也不肯多透露一點。
自那天以後,星雨要求搬到館驛去住,阮香也沒有反對。阮香還體貼地撥了十個自己的近侍到館驛給星雨差遣,侍侯星雨的起居生活。
隻是此後星雨再想見到阮香就難了,阮香忽然忙了起來,上門求見總說不在,好不容易把阮香堵在家裏一次,恰好又趕上阮香生了一場病,還是被拒之門外。日子一天天過去,星雨憂心如焚,誰曾想會在阮香這裏淹留這麽久呢。手下幾個從人不停地四處打探消息,唯獨星雨不敢亂走,怕趕不上阮香忽然哪天要見她。這一等就是一個月。幸好這一個月穆恬的仗打得略有起色,消除了開州的後患之憂,再盡撤原本防守張靜齋的邊兵,全州動員,憑借地勢之利,堪堪擋住了懷州和屏蘭軍的淩厲攻勢。不過穆恬隻是強弩之末,隻能慘淡支撐,援兵遲遲不到,現在星雨是他唯一的指望了,星雨已經接到穆恬好幾封告急求救的信了,語氣一次比一次急切,最後竟然變得十分苛急,想必已經快急瘋了吧。後來又突然沒了音信,星雨的心頭籠罩著一層不祥的陰雲。從人打聽來的消息也是眾說紛紜,相互矛盾,星雨恨不能插翅飛回柴州去。
就在星雨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離去的時候,阮香派人來接她過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星雨覺得阮香清減了不少,幾乎都要看到臉頰上露出的顴骨了,頭發似乎更長了,看得出來,她曾經精細地畫過妝,不過她的精神看上去很不錯,帶著點兒興奮的神情。
“這些日子忙,也沒空看妹妹去,手下人辦事就是不周到,妹妹在館驛一定悶壞了吧?”阮香說話的語氣相當輕快。
“她的心情不壞。”星雨思忖著。
“妹妹請坐,我要親自告訴你幾件事情!”阮香興奮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其實你來這裏的意思我從一開始就很明了了。隻是妹妹也該明白,這幾個月來我們和瀘州一直有些矛盾,關係比較緊張,牽扯了我們很大一部分精力,加上還有一些工程上的事情需要處理,所以抽不出過多的兵力增援柴州,但是姐姐和你一見就特別投緣,總想著為你做點什麽。為了你的事情,我硬是用兩個二線支隊從方略那裏換下來兩個精銳支隊,還有一員大將,就是那天你見過的班高,他的本事你也見過,嗬嗬,就為這一番調動,方略差點兒沒和我翻臉哩。班高早就誓師出發,去解柴州之圍。我又派人甘言厚禮結好蠻王,說動他發蠻兵十萬報被屏蘭驅逐之仇,複遣人在屏蘭散布謠言,屏蘭王果然心中猜疑,有確切消息說,王庭已在商議罷星晴兵權。如今開州兵借道南蠻,兵出蘿蘭穀,張靜齋兵發太平關,我軍前鋒業已逼近懷州,柴州部隊奮力反撲,另外幾家諸侯也做出了反應,或出兵,或納糧,劉向已成眾矢之的,兀自死撐,亡無日矣。屏蘭軍則是心存狐疑,進退維穀,聽說正重金延請刺客,揚言要刺殺大周各路部隊的主帥呢。居然出此下策,星晴不過徒有虛名耳。”
星晴離座再拜謝道:“姐姐真能知小妹心事,全仗姐姐操勞。隻是小妹有一事不明,還望姐姐指教。”
阮香笑道:“是要問為什麽把你留在這裏吧。其實這裏邊有我一點小小的私心。妹妹這般好人才那是人見人愛的,柴州穆恬誌大才疏,貪小利而乏遠見,難成大事,妹妹在彼必受委屈,何不留下襄助於我?姐姐保證,隻要有我的就有你的,咱們攜手共創大業,共享富貴,如何?”
星雨沉吟良久,婉言辭道:“穆恬與我有姑表之親,往年我母女多承穆家照拂,受其大恩無以為報,今彼在困厄之中,而我棄之別投,是不義也,星雨寧死不願擔此不義之名,諒姐姐也不會任用一個無義之人吧。再說穆恬其人雖無大才,對星雨卻是言必聽,計必行,實不忍為求取而遽棄之。此前星雨拒大將軍力邀者,也是顧慮及此。望姐姐能再體諒一次小妹的苦衷,放小妹回柴州去吧。”
阮香聞言難掩失望之情,不過旋即展顏一笑,端起一杯酒道:“妹妹如此重義,正表示姐姐沒有看錯人哪,我為有你這樣的妹妹自豪!若妹妹日後不得意,姐姐今天的承諾仍然有效。來,咱們幹了這杯酒,不管以後人在哪裏,咱們姐妹的情分不會變。”
星雨陪飲一杯,即告辭。阮香怪道:“妹妹為何這般行色匆匆?”
星雨道:“當初學藝之時,師父曾經告誡我,貪杯必誤事,因此入門必須立下重誓,每次飲酒以一杯為限,再不能多飲的。如今多承姐姐盛情,諸事已畢,不敢再煩姐姐,再留便成惡客了。”
阮香聽她這樣講了,也就停杯不勸,道:“妹妹且待明日,乃是黃道吉日,我再為你置辦些行裝。”
星雨辭謝道:“擇日不如撞日,我始終放心不下柴州那邊,能早一天回去,也早一天安心。行裝齊備,都在館驛,就不勞姐姐費心了。”
阮香見她執意要走,知道無法挽留,執著星雨手道:“咱們姐妹相稱,還沒有正式舉行過什麽儀式吧?就留一日,咱們結拜了再去可好?”
星雨笑道:“小妹若說不敢高攀的話恐怕姐姐又會生氣,隻是我輩相交貴在知心,何必拘於俗禮?弄那些樣數反而顯得假了。”乃固辭而去。
星雨一走,阮香悵惘良久,寧雁求見。
寧雁道:“我從街上走,正碰上星雨離開,公主為何不挽留之?”
阮香以前語告之,寧雁頓足道:“星雨此去必不返矣。如此人才,不能用之則殺之,勿使其為別家所用,怎麽竟讓她這麽輕巧就走了?”
阮香歎道:“星雨重情義不棄舊主,乃是義士,我不忍殺之。何況若殺她必得一個害賢的名聲,我將失天下賢士之心,是舍本逐末之舉。再說諒穆恬庸碌之輩,這次星雨在這裏呆了這麽久,不猜忌才怪,所以星雨在彼必不能人盡其材,我有什麽好怕的呢?柴州在穆恬手裏遲早不保,到時候還怕星雨走到別家去麽?非但不能追,還要使人持金珠駿馬厚贈於她,以結其心。”
寧雁拜服道:“公主思慮深遠,非我輩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