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往事

很多人都知道阮氏有三姐妹,長女阮寧的美貌廣為人知,幼女阮香的戰績異常奪目,惟有中女阮君一直被人遺忘,仿佛被她兩個出色的姐妹的光芒所掩蓋。但幾乎沒人知道,阮家這個叫君的女兒和阮香是雙胞胎的姐妹。而恰恰是這個阮君具有法師特有的通靈體質,在小時候她就被一名雲遊法師給帶走了,直到現在都再也沒有相見過。所以一提起法師的話題,阮香感慨良多。

“在你們到來之前,這山上應該早就有人了吧?”阮香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

“有,”水不凝點點頭道,“張超、張雄兩位頭領嘛。他們兩個對建設山寨沒什麽興趣,早就不做寨主啦。現在一個帶鏢隊,一個帶商隊,常年在外麵走動,山寨的很多開支都倚仗他們呢。”

“都不在?”阮香追問了一句。

“你認識他們?”水不凝有點奇怪地問道。

“不,不認識。”阮香搖搖頭。不過說這話的時候她並沒有看水不凝的眼睛。張超、張雄她確實不認識,但並不是一無所知。這兩人至少這是她躲過追殺來到這裏的原因。

時間還是要回到老河穀之戰的慘烈戰場,隨著驚天動地的鐵蹄踏地聲,阮香部下的官兵已經開始大規模地潰逃,鬱金香軍旗被潰兵散亂地踩在腳下,隻有阮香身邊的少數親衛還屹立不動,緊緊將阮香和她的帥旗衛護在中間。

“將軍,將軍,突圍吧。”衛隊長焦急地催促道。

“來不及了。”阮香自從戰鬥開始就按劍站在那裏,身上沒有沾上一點血跡,她搖搖頭冷靜地道。洶湧的鐵青色的洪流從四麵八方湧來,將紛亂的靈州部隊衝得七零八落。而這洪流的目標,就是她的帥旗。如果丟棄帥旗,也許真的還有一絲機會,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這麽做。阮氏皇族先輩們狂熱的血液激動著她纖細的嬌軀,殉道的熱情似乎要將她整個身體燃燒殆盡。

“郡主,得罪了。”兩名侍衛忽然一左一右拉住了阮香的衣袖,在她有機會反對之前,幾個人在炫目的白光中消失不見。

他們再次出現的地點是靈州城內。阮繼周早就派人在等待了。在最危急的時候扔下部屬孤身逃走,這讓阮香覺得自己做了逃兵,心中憤鬱不已,雖然知道肯定是父親的命令,但對那兩個法師護衛仍沒有什麽好臉色。

“香兒,這是靈州牧、靈州太守的印信,這是陛下賜我的節仗,這是靈州地方調兵的兵符。”充當王府的太守府中,阮繼周沒理會阮香陰沉的臉色,一一交代各種事宜。“你跪下,”阮繼周從懷裏捧出一塊隱約透著黯淡的血跡的白絹。“這是皇上的密詔。我辜負了皇上的期望,愧對阮氏列祖列宗啊。現在密詔交給你了,你要善加保全自己的生命,保護好這道詔書。日後東山再起的時候,這就是大義的名分。”聽他蒼涼的語氣,這分明是在交代遺言了。

“不,父親!我不要,你拿著!”阮香跪行趨前,抱住父親的膝蓋泣道,“你不要死,我們一起殺出去。懷州的援軍可能已經在路上了,姐姐不會什麽事情都不做的。而且憑著您的名聲,咱們重舉義旗,山民們會支持我們的,我們從頭來過……”

阮繼周擺擺手,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孩子,這天下變了。你看看這大周的天下,還有哪塊土地寫著阮字?就算逃得出去,哪裏才是我這把老骨頭的葬身之地呢?爹爹老了,禁不起折騰了,你就當成全爹爹,讓我留下一個忠烈的名聲吧,這比默默無聞死在什麽不知名的山溝裏強多了。國家局勢已經敗壞如斯,我們也隻是盡人力而知天命罷了。你已經長大了,不用爹爹的照顧了。你還這麽年輕,應該有自己的追求。這副擔子放在你肩上確實太過於沉重了。爹爹不想勉強你,如果你不想做這件事,隻求你能找到一個值得托付的人,看看能不能力挽狂瀾……唉,大周二百多年的江山基業,當初用了多少血汗鑄就!大周二百多年的昌盛,耗費了周國多少才智之士的心血,就這樣窩窩囊囊地完了,我不甘心啊。”

阮香抽出一柄匕首,刺臂流血發誓道:“阮香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必傾盡全力誅奸除逆,護國安民,保我大周基業。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好孩子!好孩子!”阮繼周激動地胡須都在發抖,連忙扶起女兒道:“這才是我阮家的好女兒!”沉吟片刻,阮繼周又道:“還有幾件事跟你交代一下。第一件事,我知道你一直怪你大姐沒有盡力說動劉向出兵來救援靈州,但這件事你不要怪她。其實當初她出嫁到懷州就很委屈,當時你還小,有些話不便於和你說,寧兒其實有心上人的,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但遠嫁懷州並非她心甘情願。但她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婚約。但這裏麵還有另一層委屈。原本定親的時候,定的是長子劉凱而非劉向。劉凱此人我也見過,敦厚溫雅,是個賢良君子,雖然才能不及其弟,但心性很正——若寧兒嫁的是他,今日也不會一個援兵都看不到——這就是天意弄人吧。後來因那劉凱先娶了鄰國屏蘭宗室女為妻,我大周堂堂郡主自然不可能給人做小妾,所以也沒跟寧兒商議,就改了婚書,寧兒直到出嫁前才得知此事。說到底都是為了政治,但對一個女孩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她心中的委屈就不用說了。若非仆婦緊盯著,她差點兒出嫁前就自盡了,這是我做爹爹的先對不起她。有了這層複雜關係,她在懷州日子一定不好過。偶有家書寄來,都是淚痕斑斑,言語淒切。那劉向為人麵善心狠,對她並不好。寧兒本是個柔弱的人,能一直忍耐至今,就是因為她知道,這樁不幸的婚姻正是靈、懷聯係的紐帶,隻要她還活著,劉向不會對我靈州如何。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要你記住,血濃於水,寧兒她已經盡她所能,為阮家盡了力。沒有什麽可指責的。

“第二件事,你脫身以後,尋訪一下你二姐的下落,她一去這麽多年,看來這輩子我是見不到她了。還有對法師們不要那麽刻薄,他們掌握著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我本想追溯聖武帝的榮光,複興周室,可惜時不我待。一步慢,步步慢,一著錯,滿盤輸,唉!不提了,不提了。”

阮香切齒道:“都是蘇中這叛賊!我必將他碎屍萬段!”

阮繼周搖頭道:“香兒,爹爹最大的錯誤就是識人不明。當初你曾經勸過我不要用蘇中這人,可惜我隻知道憐惜他的勇猛善戰,認為你小孩子見識,沒有往心裏去,甚至曾經想將你許配給他,幸好這件事沒有成,不然我又多一件愧事了。還有就是看錯了劉向這人,其實不提也罷,這樁聯姻從頭到尾都是他在牽著我的鼻子走。而寧兒一生的幸福都是毀在我手裏的,每念及此,我常心中不安。”

唏噓感歎一番,阮繼周又道:“剛才沒有說完。第三件事,你今晚就動身出城。我問過法師了,他們有辦法越過城外敵軍的封鎖把你送出去。不過也僅此而已,下麵就要靠你自己了。有一個地方可以暫避一下風頭。以前初到靈州時候,我曾經安插手下的兩名校尉進入綠林,一個叫張雄、一個叫張超。當時主要是想通過一些非正統的渠道多了解一些消息,兩人也不負我所望,這幾年幹得有聲有色。他們的寨子就在屏山。戰爭開始以後就沒有聯絡了,也不知道這寨子有沒有被張賊給平了。具體如何行止,你自己隨機應變吧。這也算爹爹最後為你做點兒事情。”

阮繼周將自己的佩劍解下來交給阮香道:“聽說這柄寶劍是神兵利器,但跟著我從來沒有出鞘的機會,算是明珠暗投了。你拿去防身吧。”

阮香恭敬地接過劍。看起來沒什麽要交代的了,阮繼周有些煩躁不安,畢竟麵臨死亡的時候,很少有人說一點兒都不怕的,除非真正的沒心沒肺。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靈州城內隻有值更的士卒還在巡邏。阮繼周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道:“還有件頂要緊的事情,”雖然並沒有外人,但他還是露出緊張的神色,壓低了聲音,急促地道:“聖武陵中隱藏著關乎我朝興衰的大秘密,找到聖武陵,興許我朝複興就有望了。”

阮香有些悲哀地望著父親,看起來失敗的陰影已經完全蒙蔽了他的理智,以至於他已經完全將希望寄托在陵墓這種東西上麵了。且不論這陵墓是否真的存在——雖然有各種傳說,但從沒人真的找到過這傳說中的聖武陵——就算這聖武陵真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秘密,也難以挽回眼下的亂局了吧。毫無疑問,絕望使得這位曾經雄心勃勃的王爺陷入了追求神秘的力量的怪圈不能自拔。在阮香看來,這都是父親和那些法師過從甚密的後果。她根本就不信有什麽神鬼存在,雖然嘴上答應著,私下裏對找什麽陵墓之類的東西是興趣缺缺的。

阮繼周有些失望地望著阮香,阮香甚至毫不掩飾她對這個建議的不屑。阮繼周歎了口氣,道:“罷了,遠水解不了近渴,這種事情原本指望不上,你好自為之吧。”

阮香依依不舍地道:“父親,讓孩兒再陪您說說話吧。”

阮繼周皺眉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做這種小兒女情態!我還沒有那麽快就死。稱現在圍城不緊,還不速去!”

阮香一步三回頭,揮淚離開王府。這時一個身材雄健赤發碧眼的男子騎馬追了上來,道:“小妹,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去找我?”

阮香驚喜地道:“玉兄,你也在城裏。幫我勸勸父親吧。”

這個形貌相當俊偉奇特的男子就是阮繼周的養子阮玉。他原本姓東方,其先祖是大周開國元勳東方玦。東方玉的父親東方瑾,與彰德帝阮淩亦師亦友,關係親密異常。在東方謹的謀劃下,阮淩積極推行新政,試圖改變軍閥割據的格局,加強中央集權。但兩人都是年輕氣盛,改革操之過急,短期內同時觸犯了朝中守舊派元老和地方軍閥的利益。改革受到內外兩方麵的抵製和破壞,使得周國內政亂作一團,一下子所有矛頭都指向新政,阮淩不得不將東方謹貶黜。事實上當時皇帝的權威最多也就影響一下京畿周圍,對於諸侯的胡作非為無能為力。遭受挫敗之後,東方謹沒有失寵,仍為皇帝出謀劃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他們這次計劃采取更穩妥的步驟進行改革。不過天不假時,聖武曆二四六年四月,阮淩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奪去了性命。朝中弄臣借以興風作浪,妖言惑眾,嫁禍東方瑾,並借機大肆打擊改革派。東方瑾一家含冤被害。對改革持同情態度的靖南王阮繼周設計救出還在繈褓中的東方玉,後來收他為義子。

東方玉和阮氏姐妹一起長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他天賦異稟,十二三歲時候體形已經猶如成年男子,氣宇軒昂,英姿逼人,誰見了都誇讚一聲好漢子。阮寧遠嫁懷州,阮香哭得淚人兒一般,隻有他像大人一般將嬌小的姐姐抱上馬背,在她耳邊輕輕道:“姐姐不怕,有朝一日,我會親自接你回來。”一聽這句話,阮寧那忍了很久的兩行淚水一下子就流淌下來,慌的一班丫頭婆子忙不迭地給她補妝。說完了那句話,東方玉敏捷地跳上一匹駿馬,縱馬揚鞭不顧而去——那是他第一次騎馬。從此他就喜歡上了騎馬,甚至夜裏也睡在馬棚裏,搞得愛潔的阮香很長時間都不敢接近他。東方玉的容貌就像他那位神勇的祖先東方玦的翻版,實際上東方家族的每一代男性傳人都很相象,上天賦予了十八歲的東方玉天神般的雄偉容貌,靈巧的四肢和聰敏的頭腦,憑著上天的厚愛,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多麽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他明亮的眼睛中總是帶著些許憂鬱的霧氣。不管是讀書還是習武,他永遠不肯盡全力,唯獨對馬有一種極度的偏好,如果可能,他會選擇一天到晚呆在馬背上。靈州戰爭中,阮香本來想借助他一臂之力,相信隻要他頂盔貫甲出現在戰場上,對敵人就是一種威懾,但他對此似乎並不用心。阮香無奈地發現,自己這位義兄幾乎命中注定了是個平庸的孩子。他擁有天賦的一切優點,不管是身體還是頭腦都好得讓人嫉妒,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使他成不了偉大的人物,那就是他不用心。

東方玉對這個小妹關愛有加,對她果敢剛強的性格十分佩服,常常為了幫不上她什麽忙而懊惱。但他似乎天性如此,隻好滿足於繼續做一個沒用的哥哥了。

“其實先前義父已經和我談過了。複仇的事情可能我幫不上什麽忙,我的本事你也知道的,稀鬆平常。我對他說的聖武陵很感興趣,義父也希望我能替他找到那個神秘的陵墓,據說那陵墓和東方家很有淵源,我也正想去看看。”東方玉輕鬆地說道,似乎要去鄰居家串個門那麽簡單。

阮香心中充滿了鄙夷,又是一個腦子發燒的家夥,“我覺得你留下來保護父親更好一點。”

“嗯,”東方玉撓撓頭道:“義父已經讓我改回東方的姓氏,我也答應了他去尋找聖武陵。這也是他最後的遺願了吧。我不想違背。”

“你就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阮香無由來就是一股怒火衝上頂門。

“說實話,”東方玉並沒有任何慚愧或者動怒的意思,“你不是也要離開了麽?城裏的兵將百姓,能疏散的早就疏散完了,剩下的都是不肯走或者沒處走的。既然義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覺得我們就應該尊重他的選擇。不是麽?”

“你……你……你!我簡直要被你氣死了,你這叫沒心沒肺!”不屑於和這個義兄多說什麽,阮香大踏步離開了。

不幾日,就聽到噩耗,靈州城被攻陷,阮繼周*殉國。靈州政權風liu雲散。張靜齋和蘇中分製靈州。

像是心中的什麽東西轟然倒塌,阮香失魂落魄地走著,父親,這棵可以依靠可以撒嬌的大樹終於倒下了,仿佛心頭被剜去了一塊肉,好幾天她的心口都鑽心的疼。她不敢回頭,她隻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奔回靈州,去陪伴她的父親。

悲痛哀傷折磨著阮香,她在路上生了病。本來似她這般習武之人普通疾病已經不構成威脅,但在極度傷心的情況下,居然無法幸免,這病來勢又凶,竟然挨挨延延拖了半個月。好容易病好了,卻又要躲避張靜齋和蘇中的士兵緝拿。躲躲逃逃,再加上大病初愈,靈州到屏山二百多裏的路程居然走了十幾天,終於到了黑風寨。隻是物是人非,今天的黑風寨似乎和想象中大不相同,阮香不知道這對自己來說到底是福還是禍。

阮香暗中挺了挺胸膛,給自己打氣。阮家十三娘什麽大陣仗沒見過,難不成會栽在幾個小小的賊寇手中?有什麽花招就盡管放馬過來吧,看看到底誰怕誰!阮香的嘴角露出一絲倔強自信的微笑。內心裏已經把那個傲氣的吳不憂踩了一腳又一腳——小樣兒,叫你也敢學我穿白衣服,長得俊俏了不起啊,敢這樣跟我說話,小白臉兒,哼!我踩踩踩踩死你!一邊想著,一邊把擋路的小石子兒踢得骨碌碌亂滾。

在遠處一棟房子裏,吳不憂忽然連續打起了噴嚏,一個接一個,吳不憂一邊擤著鼻涕一邊罵道:“哪個王八蛋又在背地裏罵我了!阿嚏!阿嚏!阿嚏——”忽然恍然大悟道:“嗯,一定是水不凝這個小鬼,看人家長得漂亮就是好人了,哼哼,這麽快胳膊肘就向外拐,沒義氣,沒骨氣!小糊塗蛋!阿嚏!阿嚏——好,你罵,你罵,我也會罵!阿嚏!”

而遭受了不白之冤的水不凝在打了幾個大噴嚏之後,迷惑地停下腳步,五指屈伸,掐算一下,恍然大悟地指向東北方道:“那裏有人罵我!好哇,是大哥的住處。哼,器量也太小啦,不就是頂撞了你兩句麽?這麽快就在人家背後說壞話了。看我怎麽修理你!”說罷眨眼就不見了。緊接著吳不憂的房中就傳出了吳不憂的慘叫聲。很快白衣的吳不憂和綠衣的水不凝就一前一後跑出了屋子,圍著小廣場上操練的士兵飛快地追逐起來。齊、錢兩位寨主和寨兵們繼續操練,仿佛對此早已經習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