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忠誠
大將軍府,密室,張靜齋,荀卿。
荀卿必恭必敬地垂手站著,張靜齋麵無表情地坐著,小桌上是一份報告。
“荀卿,你跟了我幾年了?”
荀卿知道這隻是開始,認真回答道:“屬下自聖武二四九年跟隨主公,到現在已有十五年零三個月了。”
張靜齋道:“這麽久了啊。現在想想好像就是昨天的事,那時候你還沒長胡子呢。”他陷入沉思中,用一種緬懷往事的語氣緩緩道:“那時候雲州將軍鄂必龍欲殺我而自立,我星夜逃竄,若不是你相救,恐怕早已死了。”
荀卿道:“救主公的是我父親,我當時隻是負責給大將軍送飯而已。”
張靜齋道:“可惜你父親也被追兵殺死,你全家因我而遭難,我一直也沒好好報答你……”
荀卿跪地道:“能追隨主公已是屬下最大的榮耀。”
張靜齋扶起他道:“現在我手下眾人之中,就數你跟隨我最久了,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
荀卿道:“屬下才薄識淺,跟隨主公雖久,卻無些微之功,有負主公信任。”
張靜齋揮手止住荀卿,道:“荀卿不必過謙,何況人有時候並非隻看才幹的。當初在雲州,咱們跟那鄂必龍打仗,打得那叫一個慘……咱們五次起事,五次戰敗,鮮血染紅了雲州大地。荀卿你始終在我的身邊,有一次敵人衝到了我近前,荀卿居然拔劍衝出,以身體做我的屏障,這份情誼,我一直沒有忘記。
“後來咱們打敗了鄂必龍奪回了雲州,越過燕州偷襲聖京,一舉控製了皇室,政治上取得了主動地位,這都是荀卿的計策,怎麽能說是沒有功勞呢?”
荀卿慚愧道:“可是這個計劃實在太不完善。我們取得了京畿地區,也惹來了別家諸侯的覬覦,諸侯打著勤王名義討伐我們的就有五家,其他人嘴上不說,暗地裏也都在扯我們的後腿,鄂必龍敗而不死,重新在雲州豎起叛旗。雲州風雨飄搖,京畿危機重重,屬下好大喜功,陷主公於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為此數萬雲州將士含恨戰死沙場,屬下萬死莫辭,實在不敢說有什麽功勞。”
張靜齋好像也回到了那段血雨腥風的日子,形勢危如累卵,告急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邊關告急,朝中大臣充滿敵意的目光,幾乎天天都有針對自己的陰謀和行刺。自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就在那個時候,自己做了一生中最自豪的一件事——請蘇平出山。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怎麽也讓人聯想不起名動天下的雲州才子,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纏mian的疾病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沒有銳利的眼神,沒有驚人的技藝,不能長時間騎馬,不能勞累過度,不能……這個少年究竟靠什麽征服了自己呢?也許是他那一句“我助君取天下,君助我實現理想。”他說話時的語氣,那麽旁若無人,那麽輕鬆自信,好像吹口氣就能將天下英雄盡數收入囊中。也許,自己就是被那份自信打動了吧,不顧眾將的反對,硬是將軍政大權交給了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蘇平顯露出他驚人的才幹,也憑著自己的才氣折服了手下的文臣武將。通過一係列的軍事外交攻勢,平定雲州全境,擒斬鄂必龍,分化各家諸侯,各個擊破,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奇襲聯軍後勤基地資陽,終於迫使聯軍撤兵。又連施巧計,蠶食燕州,打通了雲州、京畿的通道。經過兩年的征戰,完全扭轉了張靜齋軍的不利局麵。
這時候的蘇平已經位高權重,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語,他主動交出權力,不再擔任任何職務,轉入幕後。開始專心整理張靜齋勢力範圍內的內政,重點放在雲州。這時候的雲州經過長時間的戰亂,元氣大傷,十餘萬雲州健兒血染沙場,勞動力缺乏,導致農事荒廢,連續的災荒更是雪上加霜,原本就不夠吃的糧食又被強行征作軍糧,戰亂過後雲州人口銳減了七成以上。廣闊的雲州大地一片荒蕪,不少地方出現了食人慘劇。蘇平製定了一係列措施,吸引流民到雲州安家,鼓勵農耕工商等等,雲州的元氣才慢慢恢複了一些。
這時候張靜齋已然大權在握,睥睨諸侯。一係列勝利帶讓他有種輕飄飄的感覺,朝內大臣也都俯首帖耳。他第一次違背了蘇平的意見,不顧遠交近攻的原則,發動了遠征靈州的戰役。這次遠征設想是好的,靈州軍力不強,而且有蘇中做內應,跨州遠征也可以達到突然性,消滅了阮繼周,政治上也可以形成威懾,對其它心懷異心的諸侯也是一個警告。在張靜齋的計劃裏,靈州戰事最多一個月就可以結束。但是阮香的出現徹底粉碎了張靜齋速戰速決的設想。派往靈州的軍隊從開始的五萬上升到十二萬,戰爭拖了整整半年。這時候遠征的弊端顯現出來,漫長的運輸線,靈州堅壁清野後光禿禿的田野成了張靜齋的噩夢,他也忽視了靈州軍民抵抗的決心,十二萬軍隊被死死纏在靈州土地上。遠征軍的軍費直線上升,蘇平苦心經營數年的錢糧積蓄,都消耗在通往靈州的漫漫長路上,若是靈州再堅持半年,不用打,張靜齋自己就拖垮了。
靈州之戰對張靜齋的實力傷害巨大,喪失了數萬精銳部隊不說,各種物資消耗極多,錢糧都趨於緊張。各家諸侯看出便宜,都躍躍欲試,想趁機分一杯羹。瀘州、徽州目前的行動就是例子。朝中那些敵對勢力也開始暗地裏活動,全仗蘇平籌劃才勉強鎮住局麵。
張靜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煩惱和後悔,重新回到原來的話題。
“這份報告,又是‘無影’的情報麽?”
荀卿心中一緊,他知道這份報告的份量。小心翼翼道:“是‘無影’的情報。”
張靜齋眉頭皺了起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荀卿不敢答話。
張靜齋情緒有些激動,道:“這意味著你——我最信任的手下,我倚為兄弟的人,指控我的軍師,我的恩人,我寧可失去自己的右手都不願意失去的這個人,指責他背叛我!懷疑他的忠誠!這……這就是你做的好事!”聲音裏充滿了責備和怒氣。
荀卿再次跪倒在地,惶恐叩頭道:“主公息怒。屬下並無懷疑蘇先生的意思。屬下隻是將收到的情報如實轉交,並不……”
張靜齋喝斷道:“夠了!若非你心有疑惑,又怎會拿來給我看,給我看了,就表示你心裏暗地裏同意這種說法——我有說錯嗎?”
荀卿心中暗驚,自己的想法果然瞞不過主公,但又心有不甘,壯了壯膽子道:“主公明鑒!屬下也有話說。蘇先生暗地裏秘密會見靈州阮香一行人,前後兩次,又專挑避人耳目的夢多使館見麵,見麵後密談良久,根據‘無影’刺探,他們之間應是達成了某種秘密協議,而這些蘇先生卻一個字也不向主公提起。阮香跟蘇先生密會之後頻繁在聖京活動,據可靠情報,正在和瀘州、徽州方麵的人接觸。京城禁衛得蘇先生知會,不得過問。今天咱們宮廷中眼線來報,蘇先生竟然將那阮香帶進宮裏去了,這……這些事情,俱是實情,屬下不敢隱瞞,如實報與主公,請主公決斷。”
張靜齋歎了口氣,道:“荀卿啊荀卿,你怎麽就不明白呢?蘇先生所作所為俱是為我們著想。若是他想背叛我,有多少次機會?沒有他,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就說現在,我們的軍事部署、經濟命脈,哪一樣他不清楚?隻要稍稍泄露一點給敵人,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我不是說你的情報錯誤,隻是也要動動腦子,不要胡亂猜疑,弄錯了對象,對蘇先生要信任。”頓了頓又道:“我當荀卿便如兄弟一般,別人不能比的。”
荀卿滿臉羞愧,聽了張靜齋最後一句話,心中又是一暖,心道:主公不把我當外人看,我還是主公的心腹。隻是還是有點兒眼紅主公對蘇平那毫無保留的信任。因為心裏存了這麽個爭強好勝的念頭,所以才有今天的密報之事。
這時候一個黑衣人悄沒聲地出現在房間裏,張靜齋道:“是蘇先生到了麽?請他進來。”黑衣人消失。張靜齋打開一扇小門,讓荀卿進去,道:“你在裏麵別作聲。” 這個暗格裏可以聽到外邊人說話,又不會被發現。
不一刻,蘇平進來。
張靜齋將桌上報告遞給蘇平。蘇平拿起來掃了一眼,嗬嗬笑道:“‘無影’還真是能幹啊。”
張靜齋笑道:“我已經說過荀卿了,先生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蘇平不悅道:“這就是主公不對了。荀卿行監察之權就該如此,這是盡忠職守的表現。不能因為主公信任我就疏忽了。這樣的話將開一個不好的先例,今後再有法律規定,人們也不會信服。我認為荀卿做得沒錯,主公不但不應責備他,還應該獎勵他,作為對他盡忠職守的表彰。”
張靜齋道:“荀卿明顯是針對先生,先生就一點兒也不介意嗎?”
蘇平道:“當然不會,若是荀卿得了情報不向主公匯報,我才介意呢。作為主公的耳目,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荀卿恪盡職責,不避權威,全心全意為主公著想,正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榜樣,怎麽會介意呢?”
這時暗門拉開,荀卿疾步走到蘇平麵前,納頭便拜,道:“今日才知蘇先生容人海量,荀卿心胸狹隘,實在愧對高賢!”
蘇平忙扶住道:“大家都是為主公做事,各盡職責罷了,荀兄行此大禮折殺我了。”
張靜齋各執兩人一臂,笑道:“你二人是我左膀右臂,本該精誠合作才是,今後也當如今日一般,有話講在當麵就好。”
二人施禮答應。
此前不久,皇宮,阮香,皇帝阮堅。
蘇平帶阮香進入後宮書房,就退了出去。
阮香打量了一下這個書房,整個書房比較整潔,寬敞的屋子被一個個高大的書架占據。除了書架,房內隻有一張大書桌,一把高背硬木椅。絲絨鋪成的桌麵,靠近椅子的地方因為頻繁放書,已經被壓平了,有的地方表層絲絨已經脫落,露出一塊塊光禿禿的像傷疤一樣難看的裏子。桌上淩亂地放著一方硯台、一支筆、幾本書、幾張紙。書是幾位明君傳記,以及一些論述治國方略方麵的書。屋子采光狀態良好,通過一些特殊的建築手法,巧妙地利用一些折射裝置,一天內任何時候太陽光都會灑滿屋子,但不會直射到書桌上,讓看書的人既有充足的光源,又不會覺得陽光刺眼。當初設計這個書房的人一定是個建築大師。書房裏靜悄悄的,隻有阮香一個人,周圍的侍衛都被蘇平善解人意地打發走了。
雕花木門“吱呀”一響,當今周帝國皇帝阮堅走了進來。阮香以前見過這個堂兄兩麵,但那時候年紀還小,印象也不深,這次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皇帝。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瘦削的麵孔,兩鬢已有白發出現,眼睛裏閃著陰鬱的火焰,那是長期壓抑,壯誌難酬的表現,因為經常皺眉,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見到阮香這個“自家人”,阮堅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
阮香跪地叩首,阮堅急忙扶住,道:“這裏沒有外人,自家人不用這樣。”
阮香堅持磕了三個頭,抬起頭來時,已是泣不成聲。阮堅輕拍著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陣酸楚。柔聲安慰道:“別哭了,你父親的事,我也很難過。我們阮家的人,沒有軟骨頭!”
阮香慢慢止住了哭泣。道:“為陛下盡忠是我們父女本分。”
阮堅道:“小香的威名,朕在深宮也有所耳聞。周室複興大業,以後要靠小香了。”看著阮香如花嬌靨,阮堅也心有不忍,就算才華再怎麽出眾,她畢竟還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可是放眼現在宗室中,醉生夢死之徒不少,像阮香這等人才的卻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揮去了心中的軟弱,阮堅定定神,又道:“你有什麽要求就提出來吧,朕會盡量配合你的。”說到這裏,心中又是一歎。自己除了搞點兒血詔之類的把戲,也實在是沒什麽可以給阮香的。
阮香道:“隻求陛下下詔,削去小香清河郡主封號,賜予官職。”
阮堅大驚道:“這如何使得?有這清河郡主封號便代表了朝廷對你的認可,以後行事大有方便之處,若是削去,對小香是莫大侮辱,隻怕被人說閑話。”
阮香心中苦笑,郡主不過是個尊稱,有名無權,不能吃也不能喝,要它作甚?阮香道:“現在諸侯各自為政,攻伐不休,還有幾個將周室放在眼裏?人們看重的是實力而非虛名,否則也不會坐視靈州陷落沒人接應了。因而郡主封號雖然尊榮,卻職權不明,既任命不了官員,也不能對屬下士兵論功行賞。若是舉事,多有不便。而且若是開始就旗號鮮明要掃平諸侯、匡扶周室,隻怕會惹起諸侯疑懼,聯兵對抗,難免重演當初張靜齋初占京畿時內外交困的一幕。
“現在去尊號,授官職,至少向諸侯擺明姿態,不以大義相淩迫,大家平等競爭。開始目標也比較小,先圖靈州,再思進取。雖然不能保證諸侯不搗亂,但相信多數人會采取袖手旁觀的態度。而被授予像刺史這種官職之後,擁有任命屬官的權力,就可以對有功將士進行升賞,名正言順。”
阮堅道:“如此說來倒也有理,隻是現在玉璽在掌璽大臣手中,要是招他前來,必然瞞不過張靜齋耳目,這可如何是好?”
阮香道:“此事陛下不必擔心,我已經和那蘇平達成協議,我來之前,他已經派人去通知掌璽大臣了,陛下隻需起草詔書即可。”
阮堅大喜道:“好,朕這就寫。不知小香中意哪個官職呢?”
阮香道:“當然越大越好,不過也不要太大,引起其它諸侯眼紅就不好了,小香也擔當不起。”
阮堅略一思索,便有定計,一揮而就,給阮香看道:“這樣如何?”
阮香一看,吐吐舌頭道:“征東將軍東萊侯領靈州刺史,這官可不小啊。”
阮堅道:“瀘州趙熙領征北將軍,和你差不多,其他家沒你官大,也不會說什麽了。”
阮香又問:“為什麽名字不填?”
阮堅沉吟一下道:“小香,我朝自立國以來沒有女子為將的前例,宮中女官大不過四品,現在這征東將軍卻是正二品……”
阮香心中一沉,自己竟忘了這件事。軍中是男人的天下,自己一個女子帶兵畢竟太過驚世駭俗,過去在靈州帶兵時已經遇到過這問題,當時雖然是自己在指揮兵將,但還是以父親的名義進行的。阮香可以想象這一紙任命可能引起的軒然大波。
阮堅道:“我有一個計較。小香找一個可意的男子,讓他擔任明的官職,而小香在幕後處置事務如何?”阮堅是從自身處境想出來這個主意的,他自己不就是這樣一個傀儡嗎?
阮香道:“這卻難辦,這人若庸碌,隻怕不能服眾,若精明,又恐怕失去控製。”
阮堅道:“我有一個辦法,隻是太委屈小香。”阮香道:“陛下隻管講。”
阮堅道:“不知小香可有心儀的男子?若是以小香的丈夫的名義就職,大概沒人會不服吧?”
阮香緊緊咬著嘴唇,俏臉漲的通紅,阮堅還以為是女兒家臉嫩,卻不知阮香心中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那個令她牽腸掛肚的吳憂。阮香確實心動了一下,借著皇帝的“金口玉言”和吳憂結合,這是一個多麽大的誘惑,周帝國裏男子三妻四妾的也有不少……不,阮香撫mo著胸口的傷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阻擋自己的道路,即使這個人是自己深深喜歡的人。
阮香決絕道:“請陛下放心,阮香既然挑起這副擔子,就有解決困難的決心,小香自有辦法安撫軍心。”
阮堅見她說得堅決,知道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於是也不再多言,提筆寫下了阮香的名字。
不一刻,掌璽大臣到,用璽之後,任命正式生效。
正在去接收瀘州軍路上的吳憂並不知道一個二品大官曾經和自己擦肩而過。不過即使知道了,以他疏懶的個性估計隻會慶幸不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