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節 一目
“……其地戶口百萬,盛產良馬,鹽鐵豐足,胡漢雜處,民風彪悍,精兵良將,世代不絕,曰‘鐵胡盧’曰‘鑽天鷂’曰‘銀飛羽’皆上選精兵,……趙氏治瀘州,曆五世,得民望,瀘州豪傑景從之,至(趙)揚為牧,有‘三英四秀’之謂,皆一時人傑……”
——《周稗類鈔》
青紫色的雷火在空中聚集,無形的罡風凜冽地狂吹,不時有斷木碎石夾在風中盤旋飛舞。上官毓秀濃黑的長發、富有夷人風味的袍服都在風中按照奇異的律動飛舞著,她仰麵朝天,雙臂向後伸展開來,整個身體彎成了一張美人弓,傲人的雙峰正處在迎風麵上,在狂風的吹拂下,玲瓏的身材曲線盡顯無疑。二十個強壯的漢子手持各種各樣的法器如同鬼魅一般默不作聲地在風中奔跑舞蹈,一個時辰以來,他們的腳步沒有一刻停息。上官毓秀安排兩次變陣並不僅僅是拿個旗子什麽的在哪裏一站就完事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上官毓秀每一刻都在進行大量的計算,同時將這些指令通過心靈律動直接傳給這些對於陣法一無所知的粗豪漢子,這本應至少出動二十個法力強大的大巫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全靠上官毓秀一人支撐,即便天賦異稟法力奇強,細密的汗珠仍然遍布她的全身,第二次變陣完成的時候,遮天蔽日的霧氣被狂風徹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滿天鐵灰色的烏雲,不時有閃亮的電蛇竄出雲層,陰鬱的雷火在無邊的鉛雲中醞釀,卻被什麽東西強行壓製不得伸展,這些大自然中最狂暴的元素橫衝直撞,碰撞融合,積聚著天地神威怒氣,千萬煉獄雷火仿佛隨時都可能有傾瀉而下。地上的周天星陣終於起了感應,地麵微微顫抖著,低沉的隆隆聲回蕩在幾十裏的陣法範圍內,仿佛有一條凶橫的地龍被困在地下衝突欲出。地上的草木瘋狂地生長著,一茬野草剛剛長起,轉眼就被新的植物覆蓋,這些植物都沒等長到十分高大,轉眼就被同類吞噬,成為下一茬野草的養料土壤,碗口粗的小樹一個時辰就長成了合抱粗的巨樹,開花的植物開出比平日大十倍的豔麗花朵,但隨開隨謝,轉眼間各種畸態生長的植物就擠滿所有的空地,堅硬的岩石紛紛皸裂粉碎,所有的植物都以人眼能見的速度生長、結實、衰老、死亡然後再生長……水灣裏的水如同煮沸一般,時不時竄起一道道水柱。
上官毓秀驀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喊,身體瞬間被一蓬熾焰烈火包圍,升騰的火焰當中,隱約可見上官毓秀一絲不掛,渾身的黑色符籙回旋飛舞,直衝霄漢,頭發也仿佛波濤洶湧。突如其來的嚴寒讓所有的水在一瞬間凍結,冰浪、冰柱全都保持著凍結前的動態形態,格崩、咯吱,各種細微的響聲不時響起,那是底下的水結冰後體積膨脹將上層冰層頂裂的聲響。所有植物生機幾乎全在一瞬間斷絕,無數道青氣隨著黑色的符籙刺入雲層,原本密布窒息的雲層終於開始動了,這一動就是勢不可擋,所有的雲團一下子像是開了鍋一樣瘋狂翻湧起來。終於——第一道閃電落了下來,仿佛一道堅固的堤壩瞬間潰決,千萬道狂怒的雷電傾瀉而下!在這毀滅一切的雷電陣中,原本死寂的地脈終於有了反應。陰鬱的地火在土下穿行,隆隆的聲響如同千萬口黃鍾大呂同時敲響,伴隨著地麵無數的皸裂延伸向天邊,仿佛一條潛伏地下的神龍就要破土而出,地動山搖已不足以形容這地變的威勢,天地造化神威一至若斯!
吳憂最後的印象就是上官毓秀帶著一抹寧靜詭異的微笑誦念一段佶屈聱牙的咒文“……阿瑟吒尾孕舍底喃諾卡刹多囉喃……”隨後就進入一種渾渾噩噩的混沌狀態。感覺上仿佛過了一萬年之久又好像隻有彈指一揮間,吳憂驀然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生機盎然的森林之中,翠綠的樹木、芬芳的野花、近在咫尺的鳥鳴、充沛自然的生氣,讓人很明顯能感覺到與先前陣法之中死氣沉沉的森林不同,那天雷地火的爭鬥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結束了?得救了?抑或是……死了?
吳憂伸手、彈腿,發現自己體內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豐沛強大的生命力,所有這些日子以來的抑鬱不適都已不見,禁不住長嘯一聲,暢舒心意。與他呼應的,是不遠處另一聲長嘯,雖清越有所不足,雄渾卻猶有過之。吳憂喜道:“鮑雅!”
“還有我,”隨著一把清脆悅耳的女聲來到的,是不知從何處換了一身鵝黃裙衫的上官毓秀。
“多謝姑娘……”吳憂這一聲謝還未說完,上官毓秀已經微笑著搖了搖頭,吳憂灑然一笑道:“反倒是我這俗人著相了。”他轉頭張望了一下四周,鮑雅迎了上來。
“小女子正要向將軍告個罪,”上關毓秀斂衽一福道,“將軍的十八位貴屬都已為將軍盡忠了。”
吳憂容色一滯,剛才脫險帶來的喜悅霎時間就化為烏有。
“又是祭品……”吳憂心裏湧起一陣無力感,對於上官毓秀和她的巫術,他一向是敬而遠之甚至內心裏頗有些厭惡的,這種超出理解範圍的東西沒法解釋,更沒法接受。不過上官毓秀畢竟剛剛費盡心力救了他的性命,這樣的想法委實過於忘恩負義,所幸也隻是一瞬而已。
上官毓秀立即感覺到了吳憂心情的低落,她對此倒並不以為意,事實上她對吳憂這個凡人的關注早就超過了“興趣”的範疇,一再出手相助吳憂之後,她不要求任何回報,隻希望看看吳憂還能這樣步履蹣跚地走多遠。這個男人經曆的苦難和挫折常人根本無法想象,他無數次被推到絕境又無數次奇跡般地掙紮出來,他的精神和身體都遭受了難以想象的極大創傷,顯而易見的是等待著他的前途更加坎坷,甚至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這怎能不讓上官毓秀見獵心喜呢。她是決不允許這樣一個人物死於暗殺或者什麽別的意外的。但對吳憂的苦痛她卻瞧得津津有味,並不去幹涉他命運的軌跡。如果說這位已經最接近於神仙境界的女子還有什麽心願未了的話,那麽吳憂的命運結局無疑是排在前頭的。
“將軍不怪就好,其實也不必過於介懷,另一個世界未必就比這一世更苦痛,不必如此執著的。”上官毓秀的話語似是安慰,語氣卻透露出她其實並不真正將幾個螻蟻般的凡人性命放在心上的。“如果將軍下一步是要趕去雲州,為將軍身家性命著想,我還有一句良言奉告。”
吳憂苦笑道:“不過都是些壞消息。”
上官毓秀微笑一下,沒有反對這個說法。伸出纖纖右手食指,在麵前空中隨手畫出一個橢圓的形狀,未幾,以她手指所畫為邊界,一麵晶瑩剔透的橢圓形水鏡在空中成型,若細看去,可見螞蟻一般的人影和棋盤一般的地理城鎮紋絡。五行術之水係預測術——抉鸞照水。吳憂之前也曾見法師用過此術,卻從無一個人能做到如此寫意從容、美輪美奐的,而且以前所見不過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隻能聽從施法法師的解釋,哪有像這麵水鏡這樣清晰的!
讓吳憂驚駭的並不是法術本身的精美,而是在水鏡中他清楚地看見了最熟悉的地方。鏡中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城被幾條藍色的河流穿過,城上依稀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在走來走去巡邏。離城不遠有一座野戰兵營,一些騎兵人影在訓練執事。一白一黑兩個小人騎馬從遠處而來趕往大城,在一座小丘上卻被一名體態窈窕的女子攔住,女子身後有幾十個披堅執銳的武士。兩名騎士下馬,白衣騎士激憤地跟女子說著什麽,女子不斷做出種種哀求情狀,白衣騎士卻執意不肯原諒,最後更是憤然轉身而去,女子絕望地攤開雙手,白衣正要上馬時,異變陡生!女子忽然抽出長劍從後刺入毫無防備的白衣騎士後背,白衣騎士痛苦地跪倒在地,女子似乎被自己的行為嚇呆了,衝過去抱緊騎士。黑衣騎士憤怒地咆哮起來,揮舞起黑色的鏈錘砸向女子,而女子身後的武士則揮刀舞槍衝上前來……冰藍剔透的水鏡瞬間變成一個內旋的黑色漩渦,仿佛要將人的心神也吞噬進去。吳憂“哈呀”驚叫一聲後退一步。上官毓秀銀鈴般一笑,隨手一抹,水鏡化作一團霧氣,俄而消失不見。
吳憂問道:“這是?”
隨著一聲清唳,白鶴從天而降,上官毓秀跨上鶴背,回眸笑謂吳憂道:“法術人心,本源為仁,將軍善自保重吧。”
吳憂隻是呆立著,直到白鶴衝天而起,才問鮑雅道:“阿愁會殺我,你相信嗎?”
鮑雅道:“俺隻相信主公,相信邪不勝正。這些個巫師妖人俺是一概不信的。”
吳憂聞言一振道:“說的是了。子不語怪力亂神,好端端的我也犯了疑心病哩。唉,都是這法術鬧得。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咱們還有回頭路麽?走罷。”
鮑雅應諾,心中卻在想,如果莫言愁果然鬼迷心竅刺殺主公,就算用身體擋也要衛護主公周全了。那魔鏡中的情景絕不讓他出現。
雲州城內一處布置華麗的隱蔽石室內,檀香氤氳,來自遙遠國度的華美地毯滿鋪整個屋子,一名緇衣老人闔目盤腿靜坐於潔白蒲團之上,老人須發皆已全白,但**在衣外的肌膚卻光潔如嬰兒。一名紅衣少女慵懶地蜷臥在他足邊,赤足無履,纖纖十指和腳趾上都塗著鮮紅的蔻丹,粉撲撲的胭脂兒,整個人如同一團起伏不定的火焰,她的神態百般無聊,無視於老人的靜修,將一顆顆紅豔豔的櫻桃兒送進紅唇內的潔白牙齒間,嚼了果肉,將小小的核兒遠遠吐進一個大肚兒銅壺,有的吐準了,發出當啷一聲輕響,大多卻落在了外邊,少女也不以為意,任憑果核兒散落著弄汙了地毯。她似乎玩心頗重,樂此不疲,眼看一盤櫻桃就這樣被她吃盡。侍立於一旁的一位極美婦人輕咳一聲,提示少女在宗主麵前略作收斂。少女卻隻是翻了翻白眼兒,做出個鬼臉來,拈了一顆粉嫩水靈的櫻桃遞到老人嘴邊,嬌憨地問道:“老宗主,吃一個?別繃著啦,又沒有外人。”甫一開口,聲音就宛如一條極柔滑的帶子,讓人滿心裏熨帖和舒適,隻憑這天籟之音,天下恐怕就沒人忍心說出個“不”字來。美婦眉頭深鎖連連搖手,生怕少女的散漫無禮觸怒老人。
老人眼皮微微一動,已從冥想中回複過來,痰咳一聲,少女隻用腳兒一勾,一個琉璃痰盂正正好好落在老人最順手的位置。老人吐了痰,漱口淨麵,少女一人服侍,無微不至,難得的是她始終半躺半倚,並不起身,手裏總拈著那粒櫻桃。老人似乎對少女也十分沒法兒,微笑搖頭,就著少女酥手吃了櫻桃,少女這才滿意,跪坐起身子,輕輕為老人按摩起雙肩,吹氣如蘭地在老人耳邊道:“老宗主,你還不找個神仙洞府享兩天清福,把這勞什子‘無影’隨便交給誰得了。”
老人緊繃的肌肉愜意地放鬆下來,聽了少女的問話後,隨意問道:“如意,你覺得呢?”
美婦——如意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惶恐道:“屬下不敢。”
老人爽朗地大笑,忽然立身起來,身材卻是極高,少女再也夠不著他肩膀,少女不滿地捶了他一下道:“不準嚇唬我媽。”
老人無動於衷,肅容對如意道:“原計劃被人窺破了,執行第二套方案吧。”
“要不要跟那人通通氣?”如意小心翼翼地問道。
少女撅起嘴來,在老人背後對如意搖手。
老人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對如意的遲鈍不滿,冷冷道,“你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孩子。去辦事!”
如意不敢答對,叩首退下。
老人麵對少女,容色立即轉霽,道:“媚兒,你不要同你娘學,她也就是個掌旗使的器局了。”
那名叫媚兒的少女笑嘻嘻道:“誰同她學,就是瞧著笨的可憐,怕她出去丟了老宗主的臉。”
老人笑道:“就你滑頭。這次事關重大,如意隻怕掌控不了大局。寧霜才智勝她十倍,須得一個聰明人與她周旋。”
媚兒雀躍道:“您終於肯讓我出關啦?”
老人頷首微笑道:“你莫要讓我失望。這次大事做成,我就開香堂,宣布你為少宗主。”
媚兒前所未有地嚴肅道:“遵命!”
雲州火壁城。
狄稷身披重甲,高踞城頭,他身邊站著的是剛剛受訓不過一個月的新丁,這些前農夫們剛剛放下鋤頭拿起刀槍,連隊列都站不整齊,此刻更是嚇得變了臉色,如果不是軍法隊明晃晃的刀斧震懾,恐怕早在瀘州軍剛出現的時候就扔下武器逃跑了。城外瀘州軍隊像是赤色怒潮,一波波湧動過來。瀘州軍隊繼承了大周官軍火紅色的戰袍,聽說這次領軍的是瀘州近年來風頭最勁的“三英四秀”之一的新秀將領林賡。聽說瀘州這一支偏師有兩萬人的兵力,都是能征慣戰的老兵。而火壁城內隻有三千新丁,五百老兵和一百雜胡輕騎,這點兒兵拉出來,稀稀拉拉勉強能夠站滿城牆,而給他的任務是堅守一個月!莫湘給了狄稷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狄稷笑嘻嘻地把兩個慌亂的新丁踢到女牆後麵。
狄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莫湘分派任務的時候問過他一句有沒有什麽困難,但他並沒有抱怨什麽。他一向不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無論是吳憂、陳玄還是莫湘,甚至後起的將領諸如羅興、羅奴兒等人,都比他聰明,比他看得更遠。他相信莫湘的判斷,莫湘給他留下這麽多兵,一定是經過精心計算的。他從未見過莫湘神色如此凝重,他當然知道莫湘凝重的原因——無論是哪個將領要拖住甚至擊敗五倍、十倍於己的強大敵軍時都不會覺得太輕鬆。莫湘的壓力肯定比他大,在莫湘的帥帳裏接受命令時,有那麽一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莫湘眼角細密的魚尾紋,不,一定是看錯了。狄稷心裏嘀咕一句,不知為什麽總感覺莫湘是不會老的。
狄稷知道洄浦大捷並非莫湘親自領軍,而是胡沛帶著三千人的部隊幹的,現在胡沛正帶著這支軍隊偽裝成莫湘的主力帶著瀘州軍兜圈子。當瀘州上下都以為莫湘在瀘州作戰時,莫湘卻倚靠火壁城幾乎集中了她的威信所能凝聚的最大力量伺機而動,準備給瀘州軍隊一個驚喜。她毅然放棄了險要的呼侖河防線,坐視興城陷落,幾乎是冷漠地看著瀘州軍隊將洄浦的怒火傾瀉在興城軍民的頭上,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看著瀘州軍隊分兵略地,火壁城以西十餘縣相繼陷落,莫湘忍了,瀘州軍在富饒的呼侖河平原上毫無阻礙地一日行軍上百裏,莫湘也忍了,她已經將自己逼進了角落裏,如果這場戰爭不能打勝,她之前所有的聲望都將化為烏有——今時不同往日,沒人能負起丟失這麽多土地的責任。在洶湧而至的指責甚至辱罵麵前,她保持了冰霜般的冷酷和平靜。狄稷不知道埋藏在這冰層下的是徹底結冰的心靈還是洶湧澎湃的火山。
狄稷一點兒都不怪莫湘給他這項九死一生的任務,他或許是個粗人,但絕不是個笨人。他粗糙的心靈裏也有一個柔軟的角落,他自認為他是明白莫湘的苦衷的,並且願意為她稍微分擔壓力。事實上自從吳憂在狂怒的狀態下毫不留情地遷怒莫湘以來,狄稷就感覺自己的心中某個神聖的角落遭到了無情的蹂躪。對吳憂的蠻橫頗為不解,畢竟像莫湘這樣的將領是萬中無一的天才,而她的忠誠與品德都無可指摘,怎麽能夠因為人老實就要受氣呢?吳憂是他最敬畏的人,莫湘卻是他最為敬重的女性,原本以為,這樣的兩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起衝突的,但吳憂的命令讓他深深地惶惑了。他說不清自己對莫湘將軍是崇敬還是仰慕亦或是愛戴,他粗魯樸實的心裏隻知道一點:雲州,最不應該受到指責的人就是莫湘將軍,她無條件的忠誠、她潔白無暇的品格、她傑出的統帥藝術、她在軍隊中無與倫比的威望……狄稷跟陳玄都對吳憂那番傷人的話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當莫湘問及吳憂有何指示的時候,狄稷說了謊,他不敢看莫湘沉靜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說,主公讓她安心,很快就會回到雲州,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這麽語無倫次地說了幾句,感到自己嗓子發幹,好像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他幾乎是慌亂地抬起眼睛,正對上莫湘悲哀的眼睛,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和絕望嗬!在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讀懂了這位傳奇女將軍的心靈。然而隻是那麽一瞬,莫湘稍微一側臉,立刻就恢複了日常的平靜。莫湘的聲音雖然嚴厲卻依然穩定、平和,讓人感覺心安,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發出,狄稷的心也就如流水下的沙灘一般寧靜。莫湘很少解釋自己的軍令,她隻有一條要求,隻要是布置的任務,必須不折不扣堅決執行到底。
也許,戰死在此就什麽煩惱也沒有了吧。狄稷搔了搔頭,呸呸兩聲,把這晦氣的想法拋諸腦後。
“轟隆”!伴隨著一聲巨響,一塊磨盤大的石頭遠遠越過城牆落進了城裏,這是瀘州軍的炮手在進行校準試射。終於開打了。狄稷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拋開了一切亂七八糟的想法——唯有這血腥沙場讓他熱血沸騰。瀘州軍隊來得再及時不過了,就讓他們來承受這一腔怒火吧。
從瀘州軍進攻火壁城開始,進入瀘州的雲州軍隊開始瘋狂攻擊他們的補給線,這直接導致了瀘州軍物資損失巨大,甚至連續三天沒有一粒糧食運抵作戰前線,但實力強大的進剿部隊卻終於借此捉住了這支“莫湘主力”的尾巴。憑借著騎兵的機動能力和百姓的支持,瀘州軍隊一步步壓縮包圍圈,逐漸將這支造成了巨大麻煩的部隊逼進興火與瀘江之間狹窄的三角地帶。
從伏牛山派出的特使手持最緊急的點集令四散奔向雲州各地,如同一個巨大的暗流漩渦中心,伏牛山在派出使者後就平靜下來,而這漩渦卻以無以倫比的速度和力量席卷了雲州全境。馬背上的強悍牧民們從來就不畏懼戰爭,特使所到之處那些千戶、那顏們像是迎接盛大的節日一般狂呼呐喊,成千上萬的騎兵自帶武器馬匹趕到一處處點集地,肩扛長矛、褐衣花帽的步兵,規模不一的馬隊,他們來自各地甚至語言都不盡相通,此時卻都向著一個共同的目標——雲州,匯成洶湧的浪濤!這是吳憂入主雲州以來,雲州第一次完全動員其戰爭潛力!
火壁城攻防最激烈的時刻,伏牛山上陳玄收到了第一輪也就是離伏牛山一個月腳程之內的點集兵力匯總報告——十三萬!包括十萬自帶裝備的騎兵,三萬輕步兵,隨著各路特使返回,這一數字還在不斷膨脹中。這還不包括那些邊遠地區最為凶狠好戰的雜胡騎兵。這個數字讓陳玄的手都有點兒顫抖了——曾幾何時,那手挽十萬鐵騎縱橫天下的夢想嗬!今日就在自己手中實現!
仿佛感受到了這怒潮的湧動,死氣沉沉的雲州城終於有了動靜。莫言愁將部下上萬官兵趕到城外開始了廢弛已久的操練。然而這支曾經橫行大漠一年之久的鐵血雄師卻如同被打斷了脊梁的孤狼一般毫無生氣可言。練兵場上,他們戰技嫻熟,殺聲震天,卻惟獨沒有信心和氣勢,換言之,這支軍隊失去了靈魂。莫言愁也是老於帶兵的人了,這其中的區別一目了然,但她卻根本沒有心情收拾他們,因為一切跡象都表明,吳憂回到雲州了!
莫言愁心緒不寧地騎馬逡巡,她的十幾名衛士追隨在她身後,她忽然瘋了一樣打馬向南奔去,離軍營越來越遠。衛士們愣了一下才跟了上來。莫言愁一直疾馳了約二十裏才停了下來,馬身全被汗水浸透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莫言愁在一個百米高的小土丘上勒馬停住,衛士們正要跟上來,莫言愁卻揮手製止了他們。莫言愁下馬,衛士們下馬。
衛士們就見莫言愁站在丘頂向南望去,似乎在焦急地尋找什麽人。良久,莫言愁脖子似乎都伸累了,但很顯然她失望了,南麵除了偶爾跑過的野兔黃羊,什麽都沒有。
陳玄拜見張穎道:“算著行程,主公現在一定進入雲州境內了,我們必須先迎著主公,以免生變。”
張穎驚訝道:“會有什麽變?難道雲州境內還有人敢對他……下手?”
陳玄苦笑道:“主母,主公的敵人很多,當他們內外勾結聯合起來以後就異常強大。主公又特愛輕身犯險地,若是被人提前一步,這樣的險惡環境之下,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點集令雖然已經發出,但隻有主公能夠駕馭這十幾萬大軍,所以愈早接到主公愈好。不論是瀘州間諜的截擊還是雲州叛軍的挾持都可能造成不測之險,所以最好立即出發迎接主公。”
“先生是認為我應當親自去迎接麽?”
“非但夫人,世子也應同去。我將竭盡所能維護主母母子周全。”
“但是……莫言愁還駐軍雲州……”
“主母,風險向來與收益同在。”
“多謝您的提醒,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了。誰將擔任我的侍從長?”
“校尉吳毒。”
“他還是個孩子。”
“第一,他已成年;第二,他有一支不亞於主公金赤烏戰鬥力的百人親衛;第三,他跟軍中將領關係十分密切;第四,他是主公從小教起來的親傳弟子,又曾經曆無數戰陣曆練,無論智謀、武藝都是上上之選,還有……”
“足夠了,先生,我沒有意見了。我什麽時候出發?”
“吳毒和他的部下已經整裝待發,吳語已經為主母準備好了行裝,隻等主母一句話。”
“哦,陳先生,您真是細致周到。”
“過獎。”
“那個寧……夫人,先生打算怎樣處置她呢?”
“這是主公家事,玄不敢自作主張。目前也隻能禁足。”
“如果,主公回來,先生可否進言,留她一條性命,她也是個可憐人……”
“主母!慎言!寧主母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寧氏全族人,如今做下這等事,也是咎由自取,如何處斷寧氏自有主公操心。說句不中聽的話,即便以主母之尊,沾上寧氏隻怕也會有不測之禍。”
“我……知道了。我這就準備出發。”
雲州南土丘。
莫言愁已經在這不知名的土丘處等候了三天。因為事先全無準備,衛士們隻帶了隨身的幹糧,好在離城不算遠,打獵也不難,野炊做得了飯,莫言愁便悶頭吃了,絲毫不提回去的事情。夜色降臨,衛士們支起野營帳篷,莫言愁和衣而臥,沉默地睡躺在帳篷中,誰也不敢問莫言愁在等誰或是等什麽。
第四天,晨曦之中,莫言愁再次登上土丘。一白一黑兩個騎士模糊的剪影出現在天際,莫言愁開始隻是呆呆地望著,隨著兩騎越奔越近,莫言愁按捺不住一腔驚喜迎了上去。
吳憂老遠就望見了踉踉蹌蹌奔來的莫言愁,隻覺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憤怒、失望、情欲……多少種情緒瞬間如同萬馬奔騰般洶湧澎湃而來,唇齒間居然有種腥甜的感覺。“阿愁,你好!”吳憂鬆開了一直緊握的劍柄,從牙縫兒裏對那位毫無防備隻是欣喜著跑來的女子擠出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