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梨花
“各位已經用過了茶點,室內太過悶熱,不如我們出去花園散散步吧。聽蘆笛說,準備了焰火?”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阮君提議道。雖然恨不能把狐淼給生吃了,阮君還是得替阮香維持良好的風度。
“出去走走很好。”吳憂狠狠盯了狐淼一眼,道:“夜黑路滑,王子小心摔倒。”
狐淼冷笑一聲,當先走了出去。蒙良與利藍家站得最近目睹了事情的全部始末,見吳憂暴躁易怒,睚眥必較,大失常態,各自不免對吳憂起了輕視之意,隻是見“阮香”與吳憂狀態親密,心中不由得不屑:早聽說阮香善識人,眼光也不過如此。
這棟宅院的花園約有三四畝大小,用低矮的圍牆與外麵的民房田莊隔離開來,花園裏並不象一般的花園布置成小橋流水、栽植奇花異草,而是保留了一片原生的樹林,高大的柳樹、槐樹、楊樹長得十分茂盛,林間小道被仔細整修過,去除了蕪雜的荒草,顯得十分整潔,很適合散步。這一晚月光皎潔,雖然天氣很冷,但散步既是“阮香”提議的,自然沒人去反對。倒是蘆笛有點擔心地對“阮香”道:“公主,天色已晚,警衛視野不如白日,不如還是留在室內。”
“可是我想要看焰火。”“阮香”像小孩子一樣認真道。
“公主在庭院裏就可以看到,不要走太遠了。”蘆笛微笑道,然後幾乎是貼著“阮香”耳邊低聲道,“這次王子和公子們都帶來了不少隨從,主子在裏麵喝茶,隨從們就都在花園裏等待。這些人魚龍混雜,又都攜帶武器,公主不宜與他們走得太近。”
“阮香”詫異道:“難道在清河的地麵上,反倒會有人謀害我不成?”
“以防萬一總是好的。”蘆笛道,他用眼睛瞄了一眼冷冰冰的狐淼,道,“比如那位狐淼王子就完全是來搗亂的。”
“那人當真討厭,轟出去算了。”
“那樣固然痛快,卻有損公主的令名了。”
“罷了罷了。哪來那麽多規矩的!怪不得妹……”“阮香”忽然醒過神來,及時打住了話頭。她看看蘆笛,蘆笛恭敬地低著頭,態度十分謙恭,沒有任何異常神色。
“公主殿下——”孫髦不失時機地湊了過來,低眉順眼地沒話找話,其實他也知道求親成功的機會十分渺茫,但即便求親不成,他也擔負著說服阮香出兵襲擊張靜齋背後的使命。如果清河能在東方給張靜齋造成壓力,那麽徽州就還有翻身的希望,如果阮香對於西進毫無興趣,那麽徽州局勢離絕望就不遠了。臨來之前,父親孫政囑咐他不擇手段也要達到目的,並讓足智多謀的謀士鄭爵隨他一起出使,幫著出謀劃策。
“清河上下好生興旺,都是公主殿下治理有方。”
“全賴大夥兒輔佐之力。”“阮香”客客氣氣道,她雖然不喜歡孫髦那副上杆子巴結的模樣,卻畢竟不好當麵駁人麵子。
“公主殿下過謙了。”雖然對“大夥兒”這個含糊的詞感到難以理解,不過這並不影響孫髦繼續奉承“阮香”。
“大哥!”“阮香”被孫髦纏的煩躁,抬頭已經看不見吳憂到了哪裏,不由得焦急地喊了一聲,卻沒有聽到答應。蘆笛見她神態不悅,忙道:“我好像見軍師走到前麵去了,我去找一找。”
蘆笛找到吳憂的時候,正趕上吳憂和狐淼帶著各自的隨從馬上就要大打出手。
“這迷齊狗子辱我太甚,誰能拿下他,有賞。”吳憂氣哼哼道。
狐淼的幾個五大三粗的隨從怒氣衝衝也正要衝上來。
蘆笛急忙對吳憂道:“軍師!這裏是清河地麵,來的都是客,請留三分情麵罷!”
兩邊人馬都是不依不饒,大有不打一架不肯甘休之意。
“有刺客!”忽然間平地裏一聲大喊。吳憂和蘆笛同時都是一個激靈。
“公主!”蘆笛剛一閃念,吳憂已經一下子不見了人影。
兩具精鋼手弩,淬毒的箭頭,兩名黑衣刺客,似乎剛一出現就被隱藏的侍衛製服,令人驚訝的是,一直纏著“阮香”羅羅嗦嗦的孫髦第一時間搶在了“阮香”身前,擋住了刺客的射擊角度。讓“阮香”對他的勇氣十分敬佩。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孫髦這時心中竊喜——鄭爵的計策奏效了,精心買通的“死士”總算為自己贏得了一分。這兩名刺客倒也硬氣,不等清河士兵訊問,自行咬破毒囊自盡了。
十幾名青衣的清河侍從陸續從埋伏處走出來,在“阮香”身邊組成一個護衛圈,所有人都被客氣地請到了圈外。其中也包括了剛剛火燒火燎趕來的吳憂和蘆笛。
“還好沒事。”吳憂看到局麵已經得到控製,刺客已然伏誅,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蘆笛卻不那麽輕鬆,他挨個打量著護衛著“阮香”的清河侍從們,忽然他的目光在一個瘦小的侍從身上停住,伸手指著那侍從道:“你!站出來!叫什麽名字!”阮香的侍從都是蘆笛親自遴選過的,雖然夜色暗淡,蘆笛眼神卻極為銳利,瞧著這人麵生,神色也不大對,當即喝問。
那侍從大驚失色,沒想到細心的蘆笛居然看穿了他的偽裝,見掩飾不住,索性孤注一擲,猛然從袍袖中摸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尖聲道:“別過來!”聲音尖細,是個女子。
“拿下了!”不待蘆笛命令,侍衛首領怒喝一聲。先是兩名黑衣刺客,這也還罷了,侍從中混進了敵人,而他卻沒有及時發覺,這臉可算是丟到姥姥家去了。隨著一聲叱喝,頓時就有兩名離得近的侍從撲向那假侍從,身形捷俊,顯然都是出色的高手。其他人立即縮小了護衛圈,將“阮香”與刺客隔離開來,訓練有素的他們顯然並沒有因為一名刺客而放鬆自己的職責。
“別逼我!我隻殺阮香!”刺客叫喊著,幾乎與此同時她手中那黑黢黢的東西驀然發出一蓬眩目的白光,隨著一陣輕輕的嗤嗤撲撲的聲音,那些離得近的侍衛連慘呼都沒來得及發出,即刻麵目青黑地死在地下。仿佛刺客本人也被這暗器的威力所驚嚇,第一次發射後她頓了一頓,才想起來繼續扣動開關。
“暴雨梨花針!”在場有識貨的立即驚叫起來,紛紛走避不迭,畢竟這可以稱得上是最歹毒的暗殺利器,每次裝針一千零八十枚,分三次發射,每次三百六十枚。經過法術強化後的暴雨梨花針擁有強大的穿透力並擁有自動尋的能力,按下開關後的千分之一秒內,三百六十枚內藏的淬毒鋼針就會激射而出,它們可以在二十步內輕易穿透三厘米的全身鋼甲,對付輕裝目標威力更是強大,甚至可以輕易穿透強大的法師的法力屏障。針上附帶的,以“靈吸”為名的劇毒更是可以在百分隻一秒內奪去一切生物的靈魂。任何無防備的目標在它壓倒性的威力之下都隻能麵對一條名叫“死亡”的路。而現在“阮香”離這恐怖的暗器隻有不到十步!事出突然,隻穿著輕便裘服的她震驚之餘甚至都沒有完成一個法術障壁。隻是愣愣地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仿佛不真實地顯現。
就在鋼針及體的那一瞬間,“阮香”身上那件白狐裘白光大熾,狐裘上自發出萬千晶瑩絲光,將“阮香”如蠶繭一般緊緊包裹起來,與此同時,一道太陽般璀璨的劍氣劃破長空,刺痛了所有人的雙目,隻一劍,就將所有射向“阮香”的鋼針擊得粉碎。驚鴻一瞬,光華聚斂為一線,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手持一泓碧水般波光流灩的長劍,擋在刺客與“阮香”之間。即便麵對號稱天下第一暗器的暴雨梨花針,這中年人眼中全無半分懼色,反而露出見獵心喜躍躍欲試的神情。
“天蠶絕壁!”天下間如果還有一樣東西有可能擋住暴雨梨花針這樣近距離的攢射的,恐怕隻有傳說中的“天蠶寶衣”,它自帶的“天蠶絕壁”號稱天下防禦至尊,無論劍砍斧鑿,無論雷電水火,皆不能傷其分毫。
“劍聖阮兆雋!”更有人憑借著那燦爛的劍華認出了持劍的中年人。曾經,有人爭議過江湖中最犀利的矛和最堅固的盾。爭論的結果,公推劍聖阮兆雋的碧泓劍為天下利器第一,而天蠶衣被公認為天下防禦第一,而偏門中的暴雨梨花針則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歹毒暗器。阮香不聲不響將天蠶寶衣收歸己有,將一向孤傲絕世的劍聖延攬旗下,這一事實這大大刺激了各方人物,不禁深思,清河背後,到底還有多少未示於人的奇人異士、神兵寶物?
片刻之間,三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出現在麵前,所有人都屏息凝氣,似乎都在等著看看,是碧泓更利、還是暴雨梨花針更絕,抑或是天蠶寶衣果真如傳說中那般堅不可破?
但是似乎老天注定不給他們這個機會了,隨著一聲慘叫,在那不到一秒鍾的停頓時間裏,刺客拿針筒的雙手已然被一柄鋼刀幹脆利落地砍斷,使得那筒中剩餘的鋼針再也沒有發射的機會。
再歹毒的暗器,如果沒有了發射它的那雙手,那就什麽也不是,這個道理誰都懂得,但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想到這一點的卻隻有一人——曲幽之。刀是最普通的鋼刀,厚背,單開刃,鋼火好,鋒利,任何一家兵器鋪都有賣。曲幽之的出手不算太慢也並不算太快——與真正的高手相比,這一刀的威力實在不值一提——但誰也不曾想到,這刺客手執天下最犀利的暗器,本身武功卻差得可憐,抑或是她太執迷於複仇的快感之中而忽視了背後的威脅,而事實就是,隨著刺客雙手被斬斷,一切都結束了,蜂擁而上的侍衛們幾乎立刻擊碎了刺客身上所有能活動的關節,不用捆綁,她就像是一條死魚一樣動彈不得了。
“阮香!阮香!”即便痛得整個人都扭曲了,刺客依然以怨毒的目光瞧著阮香的方向,含混不清地罵道:“我生不能殺你,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是誰?為何這般……這般恨我?”整個身子都被束縛在狐裘絲繭之中,“阮香”覺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她又不知道怎麽從這束縛中解脫出來,見這刺客罵得惡毒,不像是別人指使的,便出言詢問。
“我叫林竹,林竹!淄州城中,汝殺我母親,還有多少無辜百姓,難道便忘了?”
阮君聽得一片茫然,實際上就算阮香本人也未必記得這種事情。但吳憂卻清楚地記得,淄州入城時候那場拙劣的暗殺,虎衛軍鐵蹄下那血肉模糊的街道,插滿箭矢的無辜百姓的屍首,死不瞑目的驚恐表情,最後是那個揮舞著拳頭大喊著“我叫林竹”的瘦弱的女孩子和阮香不屑一顧的背影。那個女孩的形象與眼前的刺客重疊,雖然身形長大了不少,容貌還是有那麽七八分相似。
“大哥——大哥——你……你過來,我……我覺得好悶……”“阮香”輕聲呼喚吳憂,吳憂立刻將刺客的事情拋在一邊,走向“阮香”,不料那位劍聖阮兆雋身形一晃,擋在吳憂跟前道:“尊駕且住。”
“怎地?”吳憂一愣。
“現在情況很亂,為了防止還有潛藏的刺客,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公主。”
“但是她叫我,你沒聽到麽?”吳憂作色道。
“在下並不是要和將軍動手,如果真的關心公主安全,便請將軍退後,免得為小人所趁。”阮兆雋道。
“那,你看看她怎樣了?”吳憂並非不講理的人,現在身處嫌疑之地,站在清河的角度而言,無論是誰都要受到懷疑。
“公主!公主!您這是怎麽了?”趕來服侍的貼身侍女首先發現了“阮香”的不妥,她呼吸紊亂,麵上泛起青氣,明顯是中毒的征兆。
“沒事,可能隻是擦破了一點點皮。”“阮香”的目光開始渙散,“大哥,大哥,你在哪裏?……”她身上純白的狐裘正以目光可見的速度變成青黑色。
“快點救她!”吳憂看得真真切切,急得聲音都發抖了。
阮兆雋一看“阮香”的樣子也知道不好,顧不上吳憂,立即趕到“阮香”身邊,伸手到“阮香”頸側虛虛一探,麵色凝重,難道傳說中的“靈吸”的毒難道果真如此厲害,即便不直接接觸身體,僅僅是擦過皮膚也會有生命危險?他迅即並拳出指,點在“阮香”百會大穴上,一股沛然莫匹的內力灌頂而下,替“阮香”抵禦體內毒素的侵蝕。
這麽一耽擱的功夫,大夫到了。這是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姓展名星魁,年紀已經有八十歲,是名士李廣元的好友,醫術在淄州首屈一指,別號“閻王愁”,是讚許其醫術高明,閻王見了也要發愁之意,是阮香百般設法招攬進幕府的。
“閑雜人等立刻退出去。”展星魁看了“阮香”的情況絲毫不敢怠慢,當即開始吩咐清場,藥童遞過針具,展星魁默思半晌才對阮兆雋道:“這毒發作蹊蹺,老夫行醫幾十年也隻是耳聞,不知其毒性來由,倉促間配不起解藥,不敢胡亂醫治,且試試看能不能加以控製。有勞阮大俠根據我的吩咐控製真氣走向。”
阮兆雋答應,額頭見汗,委實阮香一身性命幹係太重,如今都著落在兩人身上,自然十分緊張。
“掛帳幕,侍女戴皮手套,將公主衣物除去。老朽今年已過八十,是就要入土的人,就不避諱了。”聽到如此吩咐,蘆笛拉著吳憂退出院子,將院內保衛工作交給呂曉玉。
“阮大俠,現在是亥時,湧泉穴氣血最盛,請從此注入內力,依次走足三陰經、手三陰經,然後經手三陽經、足三陽經巡回,先逼迫三焦經中毒素。每迫出一經毒素,老朽會下針封閉經絡,首先我們要驅除十二正經內毒素,明白了就開始罷!”
阮兆雋點頭同意。兩人正要開始療傷,忽聽一人輕聲道:“胡說八道。”兩人大驚,循聲望去,卻是一名紅發青年不知如何躲過了侍衛們的眼線,溜了進來。呂曉玉喝問道:“什麽人?”
“在下東方玉,是靖南王爺的義子,殿下的兄弟。這次是路過這裏,本想看望一下姐姐,順便打打秋風。不料倒是適逢其會,殿下遇難,在下不能袖手旁觀。在下頗通醫術,剛才聽了這位老先生的診斷,委實是狗屁不通,若照此治療,徒然耽誤了姐姐的性命,情急之下,因此才出言不遜。還請見諒。”東方玉道。
“您能解這毒?”呂曉玉顧不上追究他的身份目的,急切地追問道。
“‘靈吸’是天下至毒,我解不了,但我至少治不死人。”不容別人插話,他繼續道:“照老先生的製法,最終的結果是將毒從十二正經逼入奇經八脈,到了這一步,任你本領通天,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隻有等死的份兒。如果這樣治後,姐姐能挺過三天,我就當場自刎!”
“展老先生,您的意思呢?”
“老朽想聽聽這位公子有何高見。”
“這位阮大俠內力純陽至正,靈吸之毒卻是純陰至邪,而姐姐所修習的軟玉訣也屬陰柔一路,短時間壓製固然有效,一旦用來梳理經脈,抽出毒素,卻是以己之短敵彼之長,效果恰得其反。所以先說不能用阮大俠療傷。我聽說雲州吳憂也來了,他修行的內功走得是陰寒路子,卻正適合治這個傷勢。”
“如何治?”
“引氣破正經十二脈,將毒強逼出體外!”
“一派胡言!一旦破脈,內髒爆裂,死得更快!再說,即便破脈而不死,又如何驅毒出體外?”展星魁反駁道。
“我自有法守護姐姐心脈,我亦有法門教授吳憂,讓他導引毒氣,通過晴明、人迎、乳中、勞宮、關元、氣海、陰穀、環跳、湧泉、尾閭、**等穴位將毒迫出。配合展老先生的金針通閉穴,接修經脈,配合藥物,可保生命無虞。”
“可是……”呂曉玉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倒有五分相信了,但他所列舉的全是人身上要緊部位的大穴,不可不慎重,忽想起來一事,又問道:“您所說的從穴位逼出毒氣,會不會對公主身體有所毀傷?”
“自然會有毀傷。武功是廢了,皮開肉綻,毀容破相,在所難免,治好後全身皮膚應該轉成黑褐色,很有可能出現手、足、腰、臉部癱瘓,隻怕永遠要在床上度過亦未可知……不過,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傷及腦子,所以終歸比丟了性命強,毒氣流竄很快,要治趁早。”
“既然這樣……”
“我不治!”眾人驚異地將視線凝聚在剛剛蘇醒過來的“阮香”身上。“變成那樣的醜八怪,我寧可死了!”
“可是公主……”
“別叫我公主!我是阮君!叫我的夫君來!就是吳憂,快點!你們這些臭男人離我遠一點!把你們的髒手拿開,滾出去!我都要死了!大哥!大哥!你救救我!”阮君大聲喊叫起來,大顆的淚珠順著麵頰淌了下來。
呂曉玉最先反應過來,確定眼前的人的確不是阮香之後,一抹不易察覺的喜色被她掩飾得極好,她一溜小跑親自出去叫人。
“我已經派人通知公主,軍師是不是看看夫人,不管怎樣,先保住性命……”呂曉玉盡可能婉轉地勸說吳憂。
吳憂隻是很冷地掃了呂曉玉一眼,一句話沒說就進了院子,來到阮君身旁。
“大哥,是你麽?站近一點來,我眼睛都瞧不清楚東西了。”阮君虛虛地靠在軟椅上,幾名侍女知她不是公主,又怕毒性沾染,都躲得遠遠的。吳憂心痛地抱住妻子,良久方道:“是我害了你,不應帶你來這是非之地。”
阮君雖然已經神思恍惚,吳憂的這句話還是聽進了的。她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道:“不怪你。自從張、寧兩夫人進門,外麵還有小莫,咱們是分多聚少。這次你肯帶我來,我特別高興的。我本想趁這次與你多聚幾日,或者還能為你生下一個兒子,也讓雲西有個繼承人。我知你因筱筱是個女孩並不特別喜愛,生怕被人趕了先去……”她的口氣惶急起來,“大哥……她們……她們待您再好,不如我全無私心!”
“我知道我知道。小君,隻要你能好起來,我立筱筱為嗣!”
“你答應我了?絕不要因為我不在就虧負了筱筱,我……我就這麽一個孩兒……”
“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逼毒療傷。”
“那個東方玉,你一早就厭惡他,現在我也不用他來救命,免得你還要欠他人情。再者照著他的辦法,妾還要在人前展露身體,其醜若何!即便苟延一命,亦不免破相癱瘓,妾寧死不為!”
“這毒有解?!”吳憂驚喜莫名道。“我去求那東方玉又如何呢?我可以用雲西基業來交換你的生命,何況隻是開口開口求人!”
“不!不要——”阮君**的手緊緊拽住吳憂的衣帶,堅決地道:“不隻是東方玉知道靈吸的毒性的,我也知道,沒救的。我隻要你看到我最美麗的樣子,記住我最美的時候,善待我的筱筱,別無他求。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能感覺得到,冷,好冷,抱緊我一點,夫君,別讓我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我怕!”
吳憂能感覺得到妻子的身體正一分一分地冷下去,但現在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所有的機靈才智似乎都離他而去,除了將妻子緊緊抱在懷裏,竟是沒有任何辦法。
呂曉玉不安地問東方玉:“靈吸的毒會不會沾染到旁人?軍師他會不會……?”
東方玉搖頭道:“這點你可以放心,靈吸是一種霸道的毒,但不是瘟疫,它隻殺一個人。”
俄頃,吳憂忽然覺得有人輕輕碰觸他背後,他茫然地轉過臉,是曲幽之。曲幽之瑩瑩的目光好像遙遠天際的一對寒星,他低聲問道:“師傅,要不要帶筱筱小姐來看一下?”
“不要!”阮君夢囈般道。
“帶她來。她的母親都要死了,難道不應該來看一眼麽?”吳憂眼神一下恢複了清朗,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對呂曉玉道:“快快為我準備一匹最快的馬,最近的荒野在哪裏?”
呂曉玉想不到吳憂還會有什麽方法挽救阮君宛若遊絲的生命,她命人牽出馬廄中阮香的坐騎,打開院門,向東南方一指道:“離此十裏便是碎石灘,最荒涼不過。”
“老先生,阮大俠!”吳憂翻身上馬,對展星魁、阮兆雋道:“不論怎樣施救,在我回來之前,請你們一定設法保住小君性命!吳憂承情!”言猶未盡,足尖一點,那馬兒唏溜溜長嘶一聲,如箭一般飛馳而去。
吳憂方去,阮香和曲幽之帶著筱筱同時到了。呂曉玉正要報告一下情況,阮香冷冷地道:“我都已經知道了。大哥呢?”
“剛騎馬走了,好像是想到什麽解救的辦法了。”呂曉玉道。
“還等什麽!快動手救人!”阮香陡然厲聲嗬斥道,“展星魁、阮兆雋、東方玉、筱筱留下,其他人都給我滾出去!還有你——”阮香冰冷的目光盯住呂曉玉——呂曉玉不禁打了個寒顫——“失職一項就夠你們死十次!給我查,三天之內,要是查不出來是誰指使的,軍令部、監察廳的長官——車裂!”
呂曉玉顫抖著匍匐於地,阮香的怒火將她的一切尊榮都化為灰燼,她從未想到過阮香真正發怒會是這樣毀滅一切的氣勢,相比較於此刻的阮香,她覺得自己如同獅吻下的一隻最溫馴的小綿羊。
“滾出去!”
“喏!”呂曉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失魂落魄走出大門的,看到等著問訊的蘆笛的時候,她隻覺得心裏有萬千委屈,幾年來第一次,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姐姐,怎樣?”蘆笛見呂曉玉麵色大變,神情尤異於往常,不禁大驚失色。
“公主要殺我們。”呂曉玉道。
“該死的刺客!”聽呂曉玉轉達了阮香的命令,蘆笛恨恨地道,又安慰呂曉玉道:“三天時間雖然短暫,但也足以找出背後指使之人。我們雙管齊下,姐姐你來拷問那個刺客,我從暴雨梨花針的來源著手,這東西能做的人就那麽幾個,真正的成品也就那麽幾件,我已經找專家鑒定這東西的出處。軍令部和監察廳全麵動員起來,我再找寧先生協助,若是還查不出來,咱們也沒麵目見公主了。這一次不同以往,咱們可是在掙命呢。”蘆笛的聲音有點苦澀。
“說的是呢,我這一著急,竟是糊塗了。”呂曉玉止住淚水,自失地一笑,卻是說不出的慘淡。
碎石灘。
這裏果然如呂曉玉所言,是一片荒野。吳憂下了馬,迫不及待地將上官毓秀交給他的玉玦取了出來,合在掌心裏,“翁達德梵如!”吳憂方將這名念出口,霍然間感覺掌心的玉玦發出一陣熾烈的高溫,嗡嗡振動起來,緊接著啪的一聲震得粉碎,與此同時,憑空裏一道貫徹天地的赤色閃電從天而降,落地之時化為一道巨大的赤練紫光柱,熾烈的高溫將吳憂十步以外方圓裏許的範圍內的岩石都烤化了,表麵全都蒙上了一層光滑的釉質。阮香的坐騎挨得吳憂近,居然安然無恙,隻是在這驚天動地的神威之下嚇得瑟瑟發抖。吳憂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兩腿發軟,有站不住的感覺。這光柱持續不退,散發出耀眼的強光,一個非男非女毫無平仄的聲音從光柱中傳過來,“是誰擅喚我名?”這聲音極其刻板,給人的感覺像是用各種金屬敲擊劃拉聲音匯集成的,聽起來說不出的難受和氣悶。然而這聲音又有一種無限尊嚴的魔力,吳憂極力硬挺著才忍住了自己跪地膜拜的衝動,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嘶啞,隻能發出極低的音量,“就是我吳憂召喚……”吳憂赫然發現,當他再想重複“翁達德梵如”這五個字的時候,每一個字都可以單獨念,連在一起卻無論如何都念不出口了。
“汝何求?”
“求救人。”
“備人牲三百。”
“什麽人牲?”
“犧牲,人口。”
“你該不會說是三百條人命換一條吧?”
“一百少女、一百男童子、一百女童子。”
“辦不到!”吳憂隻覺得一股怒氣直衝頂門。
“咄爾蟻民,不識好歹!”
這是吳憂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這聲音帶上感情色彩,猛然間電光激閃,火舌亂竄,群雷震怒,吳憂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巨大的灼痛瞬間穿透了他的全身,上千萬隻火螞蟻沿著經絡爬開去,在他痛暈過去的時候,他並不知道,上官毓秀封入他額頭中的黑色的符咒狂湧而出,為他抵擋住了數百上千道激射而下的電蛇。
鶴唳清明,一頭白鶴在碎石灘冉冉降落,還在半空中,上官毓秀就飛身而下,撲向蜷曲在地上像是焦炭一樣的吳憂。一灘碎石全變成了亮晶晶的晶體,方圓裏許內任何生命都絕跡了,吳憂騎來的坐騎在雷光電火下連點灰渣都沒剩下。
“是我來晚了。本想能幫你的,不想卻害了你……”上官毓秀眼見吳憂身上處處都是嚴重灼傷的痕跡,衣服全毀了,人也好像被烤熟了,一邊給吳憂抱在懷裏掰了嘴大把地塞丹藥,一麵忍不住大聲悲泣起來。
“不過是求個醫,至於遭雷劈麽!”不知道是吳憂命太大,還是丹藥終於起了作用,吳憂終於發出了極其微弱的呻吟聲。
“你個死人!怎麽不就死了去!現在知道神的力量了吧?”上官毓秀見他醒轉,喜極而泣,一把將吳憂推在地上。
“啊……喲……原來這就是神麽?”吳憂隻來得及閃過這麽一個念頭,完全陷入了沉重的黑暗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