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五、此石可激天下浪(一)
直到現在為止,整個華夏軍略委員會,無論是軍事方麵還是民政方麵,都算是比較簡單清廉的。李青山李明山他們升到少將,靠的不是如何去鑽營人際關係,而是軍功說話,戰績第一。因此,他們麵對這位手段果決的戚老爺,實在覺得有些滑不留手。
按照李青山過去的脾氣,對方這麽給麵子,自然就是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召朋呼伴喝酒慶賀,當然,這酒錢應該是戚老爺出的。
但是現在麽,他早就不是原先的性子了。雖然一時間還找不到應對這位戚老爺的最佳方法,但他也不至於被對方表麵上的這點麵子蒙住。
“老爹,你不是說來先給祖墳上鋤鋤草,點一些香頭麽,為何落到這般模樣?”
李老倌看了兩個兒子一眼,又怨恨地看了一眼戚老爺。這一眼看過去,戚老爺心裏就咯登一聲:壞了。
以往他對李家父子的認識,李老倌是那種最典型的泥腿子,靠著幾畝薄田和在水溝裏捕魚維持著生計,而李家大兒子李青山就是那種愣頭青,別人吹捧幾句就以為自己與評書話本裏的天王晁蓋一般,至於二兒子李明山,則在哥哥身邊當跟班,沒有什麽存在感。
可今天這兄弟倆的表現讓他意外,不僅如此,就是李老倌的表現也讓他意外。
“原本老漢是不願意說的,說出來沒來由給兒子丟臉。俺兩個孩兒難得在外頭混出了頭,當爹的哪能扯他們後腿?”李老漢見著左右人都圍了過來。便大聲道:“諸位鄉親,老漢我原本也是這壽張集的,家裏祖傳了幾代的一片地,家中的祖墳都在地裏。這些年因為兩個兒子惹禍事。隻能遷到耿橋村去,家裏的地都荒了。如今倆兒子算是有了幾分出息回來了,我就尋思著,家裏的田宅可以不要,但祖墳總得整一番。故此我回到壽張集,但我家的田如今卻被這戚老爺占了去,而且,田裏的祖墳也被平了……”
說到這。李老倌眼中不免含淚,周圍的人也有些尷尬,原本以為打的是耿樓村的,沒曾想卻竟然是他們壽張集自己搬出去的人。
“平了就平了吧。俺隻是找戚老爺的管家問問,尋思著原先的墓碑在哪,好把墳遷走,結果他便扣了俺……”
“實在是誤會,老哥你說兩兒子回來了要拜祖墳。戚某想,若是兩兒子回來,應當跟你一起來才是……”
“老子家裏有貴客,兒子得陪著貴客!更何況。這十餘年裏老漢我怕你,怕了官府。都不敢來這裏看看。原本老漢是想著息事寧人,不教倆小子知道此事。免得他們引兵去尋你麻煩,可你……可你……”
這一番話說出來,周圍的人就更是尷尬,而李青山與李明山兄弟則都是雙眼含淚。
戚老爺心中暗暗叫苦,平人家祖墳原本就是大大的禁忌,而李老倌兒初時確實是不準備與他計較,隻是想知道祖墳的墓碑被扔了哪去了,結果他是平時驕橫慣了,這一次亦當李老倌為普通人來處置,這才惹來大麻煩!
他看了一眼穆魁,卻發現穆魁在發抖。
這個好酒的原華夏軍退伍連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戚老爺與他交好以來,托他做過不少事情,還從來不見過他露出這種神情。
而且,穆魁的眼光,也不是在李青山李明山身上,而是看著李青山李明山身後的人群。
順著他目光再看去,戚老爺就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臉色平靜地站在那裏,正是方才在酒樓上他看到的那個人。
戚老爺心裏又突的一跳。
他聽穆魁說過華夏軍的軍製,若是李青山李明山肩膀上的金星不假,那麽這已經是將軍一個級別的高官了。被將軍一個級別的高官視為貴客的,那身份……
想到這裏,戚老爺頓時明白,自己這一次恐怕要倒大楣了。
他是鄉下土豪,有幾分眼色和見識,所以在華夏軍略委員會派下各級官吏時,他是少數選擇了與對方合作的。而這個選擇也給他帶來了豐厚的回報,在這短短幾年內,他家裏的田產翻了數倍。他心中琢磨著該如何應對,俞國振卻上前幾步,他看了看穆魁,平靜地道:“去把梁山縣縣正、法曹還有武防長叫來見我,徐益,帶兩個人跟著他,他如果有什麽別的心思,行軍法處置,就地格殺。”
在華夏軍略委員會框架搭起來之後,就是俞國振自己,也受相應條規約束,不得隨意下令殺人,唯有戰時和行軍法時除外。穆魁是司緝,算起來也是民兵首領,對他行軍法,都沒有逾越俞國振定下的條規。俞國振這一聲令下,穆魁頭無力地垂了下去,低應了聲,敬禮便離開了,而戚老爺這個時候則是兩股戰戰。
能當眾下令行軍法就地格殺的……無須有誰介紹,這個人的身份之高可想而知!
“各位父老鄉親,想必大夥都知道,華夏極重軍人,軍屬理應受優待。這些年,李家兄弟南征北戰,一直顧不得回鄉,卻還不知道,家裏出了這種事情。”俞國振又道:“各位若是參軍,家中祖墳被人平了,老父被人打了,諸位會如何處置?”
“自然是打回來!”跟來的耿樓村民兵有人喊到。
“自己打自然是不對的,咱們不是有軍事法庭麽,凡與軍人有關之案件,需由軍事法庭審理。”俞國振看著那位戚老爺一眼,戚老爺已經跪倒在他麵前,但是俞國振卻沒有絲毫同情。
這種武斷鄉取的地方豪強鄉紳,他們與貪官汙吏一樣是華夏肌體上的毒瘤,讓俞國振更惱怒的是。他的部下竟然受到了這種毒蟲的感染,與之同流合汙!
雖然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真正親眼發現這樣的事情時,俞國振心中的憤怒還是洶湧起來。
他此次跟著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回鄉。並不是象某些荒唐曆史劇裏的辮子皇帝,吃飽了撐的想要微服私訪——若是如此,他就不跟著李青山李明山了。
他是想看一下,自己治下的地方,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換言之,是進行一次簡單的調研。到了他如今的位置,如果自己不能想法子了解基層的情形,別人有的是辦法將他架起來。讓他隻看到別人想讓他看到的東西。
而他不了解基層的實際情況,做出的決策就有可能讓幾十萬上百萬甚至千萬的人生活發生動蕩。更何況,他了解一下基層情形,也是為他接下來的動作做好準備。
要知道。如今按照崇禎紀元算時間的話,已經到了崇禎二十四年,五年統一計劃的最後期限馬上就要到來,這個年一過,他就要去金陵。正式接收整個南明小朝廷的控製區域。
連他經營了九年的山東地區,若是這種豪強與華夏軍略委員會派駐的吏員勾結的事情都很普遍的話,俞國振就不得不舉起屠刀了。這一次他屠刀指向的,可將是當初的自己人。曾經為他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的人!
不可不謹慎,不可不謹慎!
在心裏又提醒了自己一句。俞國振向著耿樓村的民兵揮手:“把這位戚老爺,還有他身邊的這幾人帶走。我們回去!”
因為對那個穆魁失望,俞國振不敢保證壽張集的民兵是否可靠,也不願意在壽張集多呆,他要在事情發生其餘變化之前趕緊離開。
大約是被他展現出來的決斷所驚住,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並且上馬準備離開後,周圍的壽張集的人,無論是瞧熱鬧的還是民兵,都老老實實讓出了道路。隻是在他們一行出集鎮時,有人嘀咕了一句“就這樣讓他們把咱們的人帶走嗎”,然後被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用槍指著老實下來。
出了壽張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來向俞國振請罪,俞國振隻是擺了擺手,沒有說什麽。
想了想,他又將戚老爺一夥召了過來。
他已經冷靜下來,發覺自己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他是華夏軍略委員會的統帥,而不是一個縣的司法官,象今天這件事情,他完全不該出麵。
他這一出麵,傳出去,不過就是又多了一件清官微服私訪的傳說,對於改變鄉紳、胥吏和腐儒控製基層權力的事情,能有多少改變呢?
“雖然程序正義有僵化教條之嫌,但是,既然能通過程序來實現正義,就不該圖一時痛快……我若不能為天下表率,如何能約束那些地方官長以權壓法甚至以權替法?我若是口口聲聲要著底下的官員遵紀守法,要他們不得隨意踐踏法律,自己卻隻是急著立刻解決掉這個戚老爺,那麽與口口聲聲要法製自己卻因為被保安依規阻攔而大發雷霆的某人,有什麽區別?”
這個念頭,讓他再對著戚老爺一夥時態度和藹了許多。
“戚老爺,方才怕激起事端,因此把你們帶來,現在已經離開了壽張集,你們也可以回去了。”
戚老爺等人如今就在李老倌的車上,一個個臉色灰敗,聽得俞國振這樣說,情不自禁瞪大了眼。
“你……你要放過我們?”戚老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長上!”李青山急了,卻被李明山拉了一把。
“我非主管捉拿犯人的武防長,亦非負責審理案件的法曹長,帶你出來不過是為了避免出現爭鬥而采取的權宜之策,如今既然不會再爭鬥起來,我帶你回去還是管飯,豈不是虧了本?”俞國振心中想明白了,還有心情開個玩笑:“不過你們也莫要以為事此會就此了結,總之,你們先走吧。”
戚老爺自然知道,此事不會了結,他心中盤算著自己在縣裏還認識人,該怎麽著托人情走關係,再找鄉中宗老族長之類的老人搓和,讓李家兄弟滿意,就算破點錢財,也要將這禍事銷去。
將他們幾人扔下,俞國振一行繼續前行,李青山終於按捺不住:“長上,當真就這樣放了他?”
“自然不,民兵裏哪個在壽張集比較熟的,等會回去盯著他,莫讓他走脫了。另外,青山明山,你們向梁山縣法曹長先起訴,要他派人拘押這位戚老爺,先從程序上占住理,然後再尋駐地的軍隊法務司,正式起訴他們。我們這次,要借著這件事情,給天下人樹一個樣子出來!”俞國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