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七、觀海聽濤雙龍會(三)
北風吹得人耳朵都仿佛沒有了,李岩哈著氣,想讓自己的手暖和起來,但是哈出來的氣都帶著一股冷意。
身後的將士們已經埋怨了不知多少回,好不容易打下京城,不讓大夥兒在那花花世界中好生樂和,竟然帶著他們晝夜兼程,就算是在義軍中聲望甚隆的李岩李公子,也不能這樣折騰人啊。
“李公子,怎麽辦?”紅娘子也感覺到了這股不妙的氣氛,若是再這樣下去,不等追到虎衛,隻怕首先這些義軍就要嘩變了。
雖然他們當中不少是李岩一手操練出來的,但是軍紀一但崩壞,就不是李岩所能控製的了。李岩歎了口氣,將諸將召來,淡淡地道:“天津衛為北方重鎮,人口眾多商賈繁茂,京城裏雖然好,但咱們十幾萬人進去,還能分得到什麽,倒不如咱們一萬人獨分天津衛的好處——你們傳話下去,到了天津衛,除了不準殺人,總讓大夥兒有個奔頭!”
“嗬!”
頓時闖軍歡聲雷動,紅娘子卻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李岩。
“事屬從權,紅娘子,若是走脫的真是朱明皇子,其中麻煩不知有多大……如今南邊尚未得到消息,若是金陵那邊知道闖王奪了江山,他們第一件事情是內鬥,各不相讓要推出一位天子來,借著他們內鬥,我們闖軍可以乘勢而下,一舉定鼎,南北一統,舉國之力,便是俞國振也隻能縮於粵境,不敢北窺。在那之後,天下太平,百姓就少吃些苦。相反,若是讓一位崇禎的皇子逃到了江南,由俞國振控製,那便是理所當然的朱明天子。南邊的群臣沒有了大義的名份,隻能唯俞國振馬首是瞻,闖王雖是兵多將廣,相要倉促間消滅地盤極劇壯大的俞國振也不可能,戰況必將持續,百姓吃的苦頭也就更多。”
“長痛不如短痛,一路哭何如一家哭,紅娘子。想想看,若是闖王得了天下,百姓永享太平,今日之事,不過是必要的代價——到那時,我也會辭官不做。來天津衛為此處百姓修橋鋪路,以補我今日之過!”
李岩的話讓紅娘子怔怔看著他,然後撥馬就走。
“紅娘子,紅娘子!”
“你變了,你不是一心為民的李公子,你是一心隻為著自己功業的李將軍了。”紅娘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哭腔,李岩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什麽,但聽得這哭腔。手無力地垂下了。
紅娘子乃是巾幗英雌,自打兩人相識起,李岩就沒有見她軟弱過,可現在,她不但露出了軟弱的一麵,甚至要哭了。
或許讓她一個人去冷靜想想,想清楚來這些事情會更好些……
李岩隻能如此想,他將目光投向遠方天津衛的影子——若不是俞國振的虎衛突然出現在京畿,哪裏有這麽多事情。就算是他的部下將天津衛搶掠一空。俞國振也要承擔一半的責任!
他自己知道,這是他在自欺欺人罷了。但人就是這樣,總是喜歡將責任往別人身上推,願意推功攬過者,幾稀!
不足十裏的地,轉眼就到了,不過讓李岩震驚的是,他在天津衛看到的,首先是饑民。
無邊無際的饑民,這些全是因為他們闖軍掘開了黃河北堤而流離失所在北風中饑寒交迫的災民!
這一幕,便是鐵石心腸,也不禁動容,何況李岩終究是有救國濟民心思的。甚至就連那些準備在天津衛裏大搶特搶一番的闖軍,這個時候興致都失了大半。
搶這些衣不遮體食不裹腹的災民?
“救命,救命!”
“給口吃的,一口就行,救救我的娃兒!”
“軍爺,賞口飯吃,作牛作馬報答也是心甘情願!”
雖然不敢圍上來,但是周圍的災民們還是遠遠地喊著,希望有人能夠發一發善心。李岩帶著騎兵先行,看到這一幕,他渾身突然間覺得沒有了氣力。
這一切,都是他們闖軍造成的,他是來吊民伐罪,而不是來殘民害眾的。
就在這時,他聽得有人在大叫:“我要見李岩,我要見李岩!”
“是誰?”李岩向那邊望去,卻見一個瘦瘦的漢子闖了過來,他手中拿著一張紙不停揮舞,幾個闖軍將他拿住正在拳打腳踢。
“我就是李岩,這位兄台有什麽事?”李岩令人將那漢子放來,開口緩緩地問道。
“有人給了我吃的,讓我給你送封信,他說你在闖軍中最愛百姓,必不為難我!”那人叫道:“信拿去,他還說,你拿了信還會給我吃的!”
李岩微微一愣,心中頓時明白這信必然是虎衛給的,隻不過不知道是誰留下的,田伯光還是齊牛?
“什麽,是俞國振!”
將那紙拿到手,李岩首先看的便是落款,然後看到一個讓他吃驚同時欣喜若狂的名字。
俞國振此時出現在這裏,身邊人手必然不多,如果他還留在天津衛,自己就算拚掉一半人馬也要將他留下!
但旋即他就冷靜下來,俞國振心計之深,更勝過他,怎麽可能還留在這裏等他來擒?
信中的內容很簡單,此地有數萬災民,闖軍自稱義師,便應善待,救濟之事,便交由李岩操持,若是李岩解決不了,那麽可以組織這些災民南下,前往山`東。
李岩抓著紙的手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齒:“幾萬災民甩給我們,他倒是好算盤……”
“李岩,誰是李岩,有人讓我送信!”
他的話音還未落,突然又是有人大喊,李岩再望去,仍然是一個災民,手中同樣揮著一封信。李岩心中既是好氣,又是好笑,俞國振究竟是玩的什麽把戲?
但第二封信才初看兩行,李岩便覺得胸中氣血翻湧,讓他幾欲吐血。
信中將他方才的反應說得準確無誤,還淡淡地譏諷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後提及,在港口處他放下了幾萬斤大米。可供災民數日之需,讓李岩好生處置。
李岩忍著想要吐血的衝動,便向著港口處奔去。
此時天津衛城門大開,守衛的官員便跪在城門前,想來已經得到消息,以為是闖王來接收城池的。李岩不理睬他們,徑直入城,之後想到自己不知碼頭在何處。才召來一個官員,那官員搖頭擺尾,為他指明道路,還自告奮勇要前去引領。他這模樣,讓李岩見了都有些受不了,故意問道:“方才閣下說自己是舉人出身。據我所知,天下儒林分為無數黨,什麽東林黨楚黨浙黨,不知閣下份屬何黨啊?”
“下官是……下官是帶路黨。”那官員賠著笑道:“下官願為新朝帶路,何分浙楚?”
“帶路黨……哈哈,你倒是會說話。”心中雖然嘲笑那官員的無恥,可是李岩不得不承認,他的無恥讓人心中舒坦。新朝革舊之時,正需要這樣的帶路黨。若是個個都為舊朝做忠臣,他們豈不是要多花費許多氣力!
有這帶路黨插科打諢,一路上李岩的心情好了很多,天津衛此時雖然繁華,但如今這時局,大夥都閉門不動,哪有誰做生意,因此市麵蕭條行人稀少,有也隻是些乞丐。如同城門前那些一般。
李岩趕到碼頭邊。看到一艘船恰好揚帆而去,碼頭上倒是堆了一個個大布包。李岩行到一半,突然之間,不知為何有些膽怯,停住了腳步。
“俞國振慣會用炸藥炸人,將軍謹慎些好,讓這個帶路黨過去瞧瞧,究竟有什麽埋伏。”旁邊一闖將誤會了他的意思,湊到他耳邊道。
李岩當然不會舍不得一個帶路黨,令那官員上前去看,不一會兒,那官員麵色古怪地拿著一張紙回來:“李將軍,是……是米,全是大米!”
“竟然真留了幾萬斤大米在此?”李岩不禁訝然。
就在這時,聽得城外呼喊聲響成一片,李岩回頭望去,隻見原本被攔在天津衛城外的災民,此刻都蜂擁湧入,什麽也擋不住他們!
“有飯吃了,有飯吃了!”
四處都是這樣喊聲,這些饑腸漉漉的饑民,莫說飽飯,就是米粒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未曾見到了。他們聲勢之大,甚至連天津衛的差役都沒有辦法彈壓,就向著碼頭這邊過來。
李岩身邊的部下,一個個不禁變了顏色。
他們都是闖賊出身,自然知道,饑民裹挾起來會是個什麽結果,這幾萬人如果全衝過來,莫說他們隻是前鋒幾千騎,就算是李岩的萬人隊伍齊至,隻怕也擋不住!
因為對於這些饑民來說,被殺死也是死,餓死也是死。如果沒有給他們希望,他們的體力在饑餓的煎熬中消耗殆盡,倒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但是現在,分明是有人給了他們一線生機,而為了抓住這一線生機,他們能暴發出近乎瘋狂的力量!
“南海伯留了米給我們,就在碼頭!南海伯說了,令闖軍的李將軍主持發粥!”
人群中有人叫嚷,這聲音傳入李岩耳中,他哪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分明是這些人中有俞國振留下的人,乘著天津衛開城迎接他的機會,將災民也帶入了城,城中幾個差役哪裏攔得住,而且也不會下死力氣去阻攔,讓他們到了碼頭這邊來!
他們到這看到了碼頭上堆積起來的布袋子,哪裏不知道那裏麵是什麽,這麽一來,除非他真的下手大屠殺,否則他就得乖乖替俞國振來發粥!
他能做得出這種事情麽?
胸中的甜悶感覺,讓李岩極不舒服,他突然間覺得,自己自詡機智,其實在真正機智的人眼中,隻不過是放在棋盤上的棋子罷了。